赵远提笔,准备写下那个“宋”字。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珠凝聚,欲坠未坠。
五百年前的那个午后,也像此刻一般,带着点闲散的暖意,日光透过宗门外的古树,在地上筛下斑驳的光影。
那时候,血魂殿的妖女刚刚被母亲击退,玄冥宗上下都笼罩在一片肃杀后的余悸里。
九幽因为强行催动天魔之力,被父亲关入了寒潭禁地闭关。
赵远觉得很无聊。
他揣着手,在山门外那块刻着“玄冥”二字的巨石旁来回踱步,身后的护卫墨风跟得寸步不离。
“少主,您已经绕着这块石头走了三十六圈了。”墨风是个不苟言笑的青年,手永远按在剑柄上。
“不多走几圈,我怕我骨头要长蘑菇了。”赵远踢飞脚下一颗石子,“九幽不在,爹又在忙,娘在炼丹。墨风,你说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墨风的眉头拧得更紧:“少主,宗主吩咐过,血魂殿余孽未清,您断不能离开山门百步之外。”
“知道了知道了,”赵远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这话今天都说了八遍了,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正想再抱怨几句,前方的空气却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
一道漆黑的裂缝被强行撕开,狂暴的空间乱流从中喷涌而出,卷起地上的沙石枯叶。
墨风脸色一变,瞬间拔剑出鞘,将赵远护在身后:“少主小心!”
话音未落,一个狼狈的身影就从裂缝里滚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伴随着他落地的,还有半只碎裂的酒坛子,残余的酒液混着血水渗入尘土。
那是个非常高大的青年,即便倒在地上,也能看出他宽阔的肩膀。
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额前凌乱的湿发下,半截断裂的龙角沾满了暗红的血污。
他身上那件灰色长衫被撕开了数道口子,像是被某种利爪所伤,鲜血正从伤口处不断渗出。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云雾缭绕的山峦,显然,空间裂缝的随机传送让他彻底迷失了方向。
当他听到赵远和墨风的脚步声时,猛地转过头,眼底是还未褪尽的杀意和惊惧。
他下意识地抓起手边一块尖锐的石头,护在胸前,嘶哑地低吼:“谁?!”
墨风看清他额上那半截龙角,厉声喝道:“龙族?!人龙两族素来不睦,你这魔物竟敢闯我玄冥宗山门!”
他手中长剑的剑穗上,一枚小巧的镇魂铃因感应到强烈的龙族气息而急促作响,发出清越又刺耳的声音。
“龙族……”那青年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被刺了一下。
覆灭的家园,惨死的亲人,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让他对这个身份标签充满了恨意与痛苦。
他扶着身旁的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金丹期的灵力波动虽然因重伤而虚浮不稳,却依旧带起了阵阵凌厉的罡风。
“你们又是什么人?”他反问道,声音沙哑得厉害,“这里是哪?是你们……在追杀我?”
墨风横剑在前,全身戒备:“我们是玄冥宗弟子!你这龙族妖物,休要在此装疯卖傻!说,是不是血魂殿派来的奸细!”
“血魂殿?”青年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惨笑,“你们……”
他的话没说完,身形一晃,差点再次栽倒。
墨风见他气息不稳,认为是突袭的好时机,手腕一振,剑锋便要递出。
“住手!”
一声清喝自身后响起。
墨风的剑尖在离那青年喉咙三寸处停下,他错愕地回头:“少主?”
赵远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站到了两人中间。他上下打量着那个浑身是血的青年,开口道:“墨风,他受伤了。”
“可是少主,他来历不明,又是龙族……”墨风急切地劝说,“万一伤了您……”
“你看他的伤。”赵远指着青年胸前那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是被魔气侵蚀所致。他身上虽有龙气,却没有半分血魂殿的浊气。若他真是魔物,何至于被魔气伤成这样?”
少年时的赵远,心思便已足够细腻。
墨风一怔,仔细看去,果真发现那伤口边缘有黑气缠绕,绝非正道修士所为。
赵远不再理会墨风,径直朝那青年走近了几步。
“喂,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那青年警惕地看着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石块。
赵远也不在意,继续问:“你认得路吗?知道这里是北洲玄冥宗?”
听到“北洲”两个字,青年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分。
他打量着赵远衣袍上用银线绣制的星辰纹路,那是玄冥宗直系弟子的标志。
“玄冥宗……”他喃喃自语,似乎在确认什么。
然而,还没过多久,那青年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向前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喂!”
赵远下意识地冲上前,扶住了他。
入手一片滚烫,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少主!”墨风大惊失色,连忙过来想将他拉开,“此人是龙族,身份不明,恐有危险!”
“别动。”赵远低声喝止,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昏迷的青年。他能感觉到,这人只是昏过去了,体内灵力紊乱,但生机未绝。
他扭头对墨风下令:“把他带回宗里去。”
“少主三思!”墨风满脸为难,“一个身份不明的龙族……若是敌非友,我们私自带回宗门,宗主那边……”
“正因他身份不明,才更要带回去。”赵远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墨风,你想想,玄冥宗自成一界,与神州大陆隔绝已久,他是如何穿过结界,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一个来自其他大陆的龙族,为何会身负重伤出现在我们山门前?是谁将他伤到如此地步?他的出现,是否意味着我们宗门的位置已经暴露?这些问题,你觉得我们能让他死了,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墨风哑口无言。他看着自家少主那张沾了灰、却异常冷静坚决的脸,终于明白了少主的意图。
这并非滥发善心,而是身为玄冥宗继承人,必须查清这关乎宗门存亡的巨大隐患——一个外来者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门前,这本身就是最危险的信号。
他叹了口气,收起剑,上前帮忙架起了那青年的另一只胳膊。
“你最好别是我们的敌人……”赵远一边吃力地拖着这个分量惊人的家伙往山门里走,一边盯着他昏迷的侧脸低语,“否则,我费力救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吐干净。”
他不知道,这个被他当作“重要情报来源”捡回来的男人,会在日后九幽闭关的漫长岁月里,成为他最好的朋友。
他更不知道,这个朋友,会在五百年后,为了保护他而失陷于无尽的轮回之中。
……
“啪嗒。”
笔尖悬了太久,一滴浓墨终于砸在了雪白的信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赵远回过神来,看着那团墨迹,就如同看到了宋宇琛胸前那片被魔气染黑的伤口。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胸口一阵发闷。
九幽说,还在找。
可赵远心里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宋宇琛,真的会那么容易出事吗?
他拿起笔,在那团墨迹旁,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
宋宇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