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德跪伏在地。
听到陛下明确表示会处罚儿子时,紧绷的心弦反而微微一松。
陛下此刻愿意明着处罚,而非将不满隐而不发、秋后算账。
恰恰说明陛下对王家虽有雷霆之怒,却还未到彻底厌弃、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这惩罚,是警告,是敲打。
但同时也是一种变相的了结,意味着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只要王家此后谨言慎行,低调蛰伏。
虽然家族往后的仕途定然会艰难许多,但至少,保全家族根基、从这政治漩涡中全身而退,应当是无虞了。
“老臣……老臣谢陛下宽宏。”
王崇德无声地叹了口气,恭敬地叩首谢恩。
这才在李综全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虚坐在了那张圈椅的边缘。
随后,王崇德又在乾清宫内待了约莫半个时辰。
与皇帝就一些无关紧要的朝政事务简单奏对了几句。
期间皇帝态度平和,并未再提及孙女之事,但这份平静反而更让王崇德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告退之时,他步履蹒跚地走出殿门,目光掠过直挺挺跪在宫门外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先行离去。
琅琊王家虽仍是名门望族,但他这一支脉的显赫与荣耀,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有的苦心经营、所有的仕途期盼,全都毁在了儿子的急功近利和对女儿的过度溺爱、疏于管教之上。
王允中一直在乾清宫外跪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冷汗浸湿了内衫,才终于等到小太监出来传旨,宣他进殿。
顾聿修居高临下,语气冷冽地训斥了他足足一刻钟。
言辞犀利,句句戳中要害,斥其治家无方,纵女成患,有负圣恩。
最后,下旨罚没王允中一年俸禄,并责令其回府闭门思过半月。
王允中听得冷汗淋漓,连连叩首称罪,最终才得以谢恩。
狼狈不堪地退出了皇宫。
回到王家,已是华灯初上。
王允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踏入前厅,只见父亲王崇德正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沉静,似乎在专门等他。
“父亲大人,陛下虽动了怒,也罚了俸禄,但……但并未有更严厉的处置。
此事……此事总算是揭过去了吧?”
王允中内心虽然后怕,但对比最坏的预期,这个结果似乎已是值得庆幸了。
王崇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年过四十、却在官场沉浮多年仍未能真正通透的儿子,眼中难掩失望。
他这一门,怕是真的要败落下去了。
连上位者此番小惩大诫,背后所蕴含的疏远与警告都看不明白,还在为表面的从轻发落而沾沾自喜,何其可悲!
他疲惫开口道:
“暂时……算是揭过了,但陛下心中这根刺,算是种下了。
往后行事,需万分谨慎,如履薄冰。
回头,就给宫里递个话,从此以后,就当王家没有王令婉这个女儿了,她在宫中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皆与王家再无瓜葛。
一切,让她自生自灭吧。”
王允中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不忍,毕竟那是他从小疼到大的亲生女儿。
王崇德将儿子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的失望更甚。
接着,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老了,精力不济,也倦了。
准备过几日日便上书陛下,乞骸骨,回临沂都乡南仁里老家去。
往后,就在那边莳花弄草,颐养天年。
这京中的家,这王家上下的担子,以后就全交给你了。
望你……好自为之,凡事三思而后行,莫要再行差踏错,将我王氏一门的根基和荣耀生生断送了。”
“父亲大人!您……您何至于此啊!”
王允中大惊失色,急忙劝阻。
王崇德乃是当朝尚书令,虽已年迈,但仍是王家的顶梁柱,他若骤然致仕归乡,对王家在朝堂上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王崇德摆了摆手,截住了儿子后面所有劝说的话。
眼神望着厅外沉沉的夜色,不容置疑: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就这样吧。”
说罢,他缓缓起身。
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内院走去,背影在烛光下拉得格外苍凉。
......
尚书令告老还乡的消息,自然有好事人传到了王令婉的耳朵里。
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断裂,将她心中仅存的一点微末希望彻底碾碎。
她知道自己完了,家族已经放弃她了。
在深宫之中,一个失宠被禁、背负谋害皇嗣嫌疑的妃嫔,身后再无家族倚仗,已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再无任何翻身之日。
往后的时光,对王令婉而言,变成了一种缓慢而残酷的凌迟。
等待她的,只有在这座华美囚笼里,慢慢腐烂、发疯,直至悄无声息地湮灭。
每当夜深人静,她总能清晰地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笙箫丝竹之声。
那是其他得宠妃嫔宫中的宴饮欢歌,是帝王恩宠依旧流转的证明,愈发衬得她这翠微宫死寂得可怕。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在空旷、冰冷、日渐萧条的宫殿里,如同幽魂般来回踱步。
华美的宫装变得松垮,挂在形销骨立的身上。
她时而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时而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声咒骂温珞柠,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语言。
时而又会扑到紧闭的宫门前,用沙哑的嗓子痛哭流涕。
语无伦次地祈求陛下的宽恕与垂怜。
那双曾经盛满高傲与野心的美眸,如今只剩下浑浊的疯狂、蚀骨的恨意,以及无边无际、能将人吞噬的黑暗。
当初仗着家世心高气傲的静婉仪。
在短短半月间,已被这无声的囚禁和家族的背弃,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可惜,她所有的哭喊、咒骂与哀求,都不过是这深宫重重高墙内,一缕微弱而绝望的回音。
很快便被更深的寂静所吞没,消散得无影无踪。
如此情形,自然也传到了温珞柠耳中。
她原本存着的想要私下里再给她些教训、让她更凄惨几分的念头,倒也渐渐歇了。
现下的情境,对于王令婉来说,已是极致的精神酷刑。
比任何肉体上的惩罚都更残忍。
足够了。
她无需再脏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