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正将一颗晶莹如玉的荔枝肉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漾开。
听到含珠的话,她不急不缓地吐出乌润的果核,用素绢帕子细细擦拭着指尖,这才抬眼淡淡一笑:
“你这丫头,总爱把事情想得太过直白。
陛下可能只是一时看见了觉得精巧有趣,或是内务府呈上来的新奇玩意儿,顺手就让人送过来了罢了。
未必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她伸手轻抚过海棠娇嫩的花苞,瓣叶触手生凉。
陛下知她性情恬淡,不喜过分喧嚣的恩宠,赠她时令鲜果荔枝是体恤与恩赏。
至于赠她这盆雅致而不失生趣的海棠,或许更有一份对她闲适心境的懂得,是繁忙政务之余,一点不着痕迹的知音之意。
而且以她对于顾聿修的了解。
陛下心思深沉,即便真有期许,也绝不会用如此直白浅显的方式表达。
未免太过小瞧了帝王心术。
含珠有些不甘心地努了努嘴,辩驳道:
“就算陛下未明说,可海棠是花中贵妃,历来有兴旺之喻,这总是有典可循的吧?
况且……况且前两日太医请脉时不也说了?
小主您先前生产双生子时所耗的元气早已精心调养回来,如今体质调和,气血充盈,远胜寻常宫人。
此时若再续麟祉,只要孕期仔细将养,于玉体绝无妨碍。
若能再添一位健康聪慧的皇子,于小主您而言,岂不是锦上添花,地位更加稳固?
小主您……又何苦还守着那避子的方子不放呢?”
含珠说到最后,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试探和殷切的劝诱。
在她的认知里,子嗣是后宫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小主若能再得皇子,恩宠地位将更加不可动摇,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为何要避之不及呢?
温珞柠自打出了月子、重新开始侍寝之后。
每次承宠归来,翌日清晨,她都会雷打不动地饮下一碗深褐色的汤药。
这汤药的药材并非出自太医院。
而是由她远在宫外的嫡亲姐姐温羡筝,通过隐秘可靠的渠道送入宫中。
再由她最信任的含玉和含珠两人,在霁月轩僻静的小茶房里,屏退旁人,亲自看守着小小的药罐,慢慢煎熬而成。
这方子据说得自民间高人,颇为精妙玄奥。
其效用在于以温和的方式调理内息,巧妙地避免珠胎暗结,却并不会损伤女子身体的根本元气,更无寻常虎狼之药的副作用。
换言之,温珞柠若哪日改变了主意,想要再度孕育子嗣。
只需停用此药,静心调养一段时日即可。
十分方便自如,进退皆由己心。
然而,这进退自如的背后,是她深思熟虑后的清醒。
她为何要如此?
只因她看得太明白了。
这后宫,绝对不是有孕的次数越多越好,能生下来安全养大才是本事。
瑾贵嫔倒是生下了五公主,结果如何?
自己香消玉殒,留下一个体弱多病、心智不全的女儿。
德妃早年也曾有过孩子,却未能保住,至今仍是心中隐痛,就连翊贵妃那样煊赫的娘家,不也只有灵敬公主傍身?
这其中的阴私算计,温珞柠只要稍稍深想,便觉脊背生寒。
在这宫里啊,怀得上不算本事,生得下不算能耐,要能看着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才敢说半句侥幸。
她如今已有嘉宁。
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已是上天厚赐。
二皇子虽被抱至太后宫中,终究是她的骨血,是她未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割舍的牵挂。
有了这一子一女,于她而言,已是上天垂怜。
何苦非要再赌一回命?
若再贸然有孕,先不说十月怀胎的艰辛与生产时鬼门关前走一遭的风险。
即便侥幸平安生下,是皇子还是公主?
若再是皇子,是否会成为众矢之的。
打破眼下这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微妙的平衡与相对安稳的局面?
她一个并无雄厚娘家倚仗的妃嫔,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和手腕,同时护住三个年幼的孩儿周全长大?
这些答案都是未知,且风险巨大,甚至会牵连她现有的一双儿女。
陛下如今待她,确有几分不同于他人的情意和欣赏。
这份情意里,或许有对她恬淡性情的偏爱,有对她辛苦孕育皇嗣的感念,也有对她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姿态的放松与信任。
可帝王的恩宠如同天上的浮云,变幻莫测。
这份情意能持续多久?
若她接连生育,是否会引来陛下更深的期许和关注,同时也引来六宫更多、更烈的嫉恨与明枪暗箭?
她不想,也不愿将自己和孩子们未来的命运,完全寄托在这虚无缥缈、随时可能消散的帝王恩宠之上。
那太不牢靠,也太过于危险。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一时风头无两、鲜花着锦的虚荣。
而是能看着孩子们平安长大,自己也能求得一个长久安稳、静好度日的结局。
对于嘉宁,她希望女儿能在一个相对平静、少些瞩目的环境里长大,不必过早被卷入后宫纷争的风暴中心。
对于二皇子,她更需谨慎,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可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她必须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和孩子们的存在感。
尤其是在中宫之位虚悬、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的敏感时期。
因此,避子的举动,是她主动为自己和孩子们选择的一道护身符,竭力维持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平衡。
不过这个秘密,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行走,万万不能被外人知晓。
否则,顷刻之间,便是诽谤加身,恩宠尽失。
她输不起,她的孩子们,更输不起。
此刻,温珞柠在听到含珠将此等隐秘之事宣之于口以后,立刻侧过头,眸光锐利地瞪了一眼。
脸上不见半分平日里的慵懒随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见的严肃与威仪。
沉声道:
“住口,此事非同小可。
我早已明令禁止在宫中议论,你是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了?还是觉得可以妄揣上意、替我做主了?
今日之言,我只当你是无心之失,但绝无下次,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