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珠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眼神里带着担忧和探询。
生怕是主子在御前言行不慎,触怒了龙颜,才被连夜遣送回来。
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她记得,曾有一位先帝时期的贵人,容貌性情都不差,就是因为在侍寝的时候口出妄言,被先帝赶了回去。
此事一经传出,立刻成了六宫笑柄。
自那以后,连宫里最低等的小太监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不仅份例被层层盘剥,连生病想请个太医,都被人以各种理由拖延,更是常常连一顿热乎饭菜都吃不上。
不过数月,便香消玉殒,据说死时形销骨立,状极凄惨。
天子恩宠,如镜花水月。
今日或许还在云端,明日便可能坠入尘埃。
温珞柠看出她的忧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惊慌。
含珠连忙上前,接过她解下的孔雀绒披风,又手脚麻利地从暖窠里倒了一杯滚热的红枣姜茶。
塞到温珞柠手中让她捧着暖手。
虽说已是三月暮春,但倒春寒的威力不容小觑,深夜的寒意依旧侵人肌骨。
加上从乾清宫一路走回来,夜风拂面。
虽有披风遮挡,寒意仍丝丝渗入。
温珞柠身上倒还好,一双手却确实有些冰凉僵硬了。
她捧着甜白釉瓷盏,感受着暖意透过瓷壁渗入掌心,慢慢驱散了指尖的寒气,连带着心神也松弛了几分。
又就着杯沿小口啜饮了几口姜茶。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蔓延至四肢百骸,整个人这才觉得舒畅了许多。
方才在夜路上沾染的那点清冷与心绪不宁,也渐渐平复下来。
含珠见她脸色缓和,忍不住低声问道:
“小主,究竟发生何事了?怎的这般突然就回来了?”
温珞柠放下茶盏,解释道:
“无事,别自己吓自己。
瑾贵嫔娘娘……病情突然恶化,太医直言,怕是熬不过今夜。
那边的人紧急来禀了陛下,陛下必须得过去看一看。
陛下既去了翠微宫,我自然不便再留在乾清宫,便自行回来了。”
听闻并非是因触怒圣颜而被赶回,含珠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拍了拍胸口,连声道: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真是吓坏奴婢了,还以为……”
她本还想再问问关于瑾贵嫔的具体情况,但见温珞柠眉眼间带着明显的倦意,连连打了两个小哈欠。
显然已是困极。
便识趣地咽下了到嘴边的疑问,转而忙活起来。
伺候温珞柠更衣洗漱,卸去钗环。
用温热的毛巾敷了敷脸,安置她尽快歇下。
待到温珞柠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入睡后,含珠才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与值夜的含玉凑在一处。
着几分唏嘘与后怕,对含玉悄声道:
“你说……这瑾贵嫔娘娘,当年是何等风光无限的人物?
家世显赫,容貌倾城,刚入宫时圣眷优渥,这才几年光景,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这宫里的人与事,真是说不好。
朝夕祸福,看着旺盛,说凉也就凉了……”
含玉比她年长几岁,在宫中浸淫的时日更久,见惯了风浪起落,性子被磨砺得格外沉稳谨慎,处事也更为周全缜密。
听闻此话,轻轻叹了口气道:
“我的傻含珠啊。
这宫墙里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事儿。
咱们见得还少吗?
今日还是琼楼玉宇、恩宠加身,明日就可能树倒猢狲散,落得个门庭冷落鞍马稀的凄凉境地。
越是站在高处,风光显赫,如那琉璃瓦上的日光,耀眼夺目,盯着你的人就越多。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步行差踏错,脚下踩着的便不是锦绣之路,而是万丈深渊。
顷刻间就能让人粉身碎骨,连带着身边亲近之人一同遭殃。
所以啊,越是得势的时候,越要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言出谨慎,行必三思才对。”
她见含珠似懂非懂,又进一步将道理点得更透些:
“就拿我们小主来说,从前咱们在霁月轩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谁会在意咱们今日吃了什么,明日做了什么?
可如今呢?
小主晋了从三品婕妤,生了皇子公主,又得了陛下青眼。
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霁月轩的一举一动,等着抓错处。
咱们贴身伺候的人,若还像从前那般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口无遮拦。
说不定一句无心之言,就会被有心人听了去,拿去做文章,无限放大,成为攻击小主的利刃。
到那时,轻则让小主受罚蒙羞,重则……可能便是失宠获罪。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可真正想明白了?”
含玉和含珠在一起处的时间久了,知道她心地纯善,没什么坏心眼。
但有时思考问题过于简单直接,缺乏弯弯绕绕。
这是她的好处,却也是在这深宫中的短处。
若是以前她们主仆几人无人问津、偏安一隅时倒也无妨,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清净日子便是。
但如今形势不同。
温珞柠眼看圣眷渐浓,已然成了后宫某些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若含珠还不尽快改掉这心无城府、口快心直的性子,极易被人利用,套话引诱,惹祸上身。
到时悔之晚矣。
她也察觉到,小主近来出门赴宴或伴驾,多半都是带着自己出门。
而让含珠更多地留在宫中掌管衣物首饰等内务。
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好在含珠虽然心思单纯,但对温珞柠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
对于小主更倚重她这件事,含珠并无半分嫉妒或怨言。
两人相处也一如既往的亲厚。
此刻听了含玉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含珠虽然不能完全领会其中的深意,却也隐约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连忙点头道:
“含玉姐姐,你的话我记在心里了。
以前是我想得简单,以后我一定多留心,多观察,说话做事前必定多掂量掂量轻重,绝不给小主惹麻烦
更不能让人拿了话柄去害小主!”
含玉见她确实听进去了,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能明白就好。
在这深宫里,平安顺遂才是最大的福气。
咱们都是一心盼着小主好的人,互相提醒着,帮衬着,凡事多思量,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两人又低声细语地说了会儿体己话,将今日所见所闻和心中担忧都梳理了一番。
见夜色已深,才各自歇下。
值夜的长信宫灯在寂静的殿宇中静静燃烧,灯花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晕映照着深宫沉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