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如水,清辉洒落重重宫阙。
顾聿修处理完政务,忽又想起那张涧响琴,和那个说要当他师傅的人。
他心血来潮,未乘步辇,只带了李综全等几个贴身侍从,信步往霁月轩走去。
他想看看,得了这张稀世名琴的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否正在灯下抚琴,试着新琴的音色?或许……还能听她像那夜一般,带着几分狡黠与大胆,指点自己这个学生一二?
想到此处,他唇角不由勾起一丝带着些许期待的浅笑。
霁月轩内灯火温馨。
昏黄的光线透过浅碧色的窗纱,在院中青石板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窗纸上映出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正对琴而坐,姿态沉静。
顾聿修示意门口值守的小太监不必通传,放轻脚步,悄然步入院内。
隔着半开的支摘窗,只见温珞柠身着家常的浅湖水色暗花绫衫,青丝松松绾成一个慵懒的随云髻。
未戴过多首饰,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
正对着案上的涧响琴蹙眉凝神。
指尖悬在琴弦上方,似乎犹豫着该如何下指。
那专注又略带苦恼的模样,在灯下晕黄的光影里,别有一番娇憨天真之态。
顾聿修轻咳一声,迈步而入。
温珞柠闻声抬头,见是皇帝驾到,惊得连忙起身欲行礼,险些碰倒一旁的绣墩。
“陛下万安!
嫔妾不知陛下深夜驾临,未曾远迎,衣衫不整,还请陛下恕罪……”
“免礼。”
顾聿修虚扶一下,目光落在琴上,语气随意:
“朕闲来走走,透透气,突然想起今日赐下了新琴,特来听听音色如何。
这涧响古琴,爱妃用着可还顺手?”
温珞柠脸颊微红,老实回答:
“回陛下,琴是绝世好琴,音色清越空灵,臣妾闻之忘俗。
只是……臣妾技艺粗浅,指法生疏,恐配不上此琴天成清音,反而唐突了佳器。”
顾聿修挑眉,故意旧事重提,戏谑道:
“哦?
朕倒记得清楚,那夜在瞻辰轩,爱妃可是信心满满,自荐要当朕的琴艺师傅。
怎的如今得了宝琴,反倒谦虚起来了?
莫不是……师傅要打退堂鼓了?”
温珞柠闻言,耳根更红,热度一直蔓延到衣领之下。
连脖颈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瑾贵嫔和静婉仪抚琴合奏、博得圣心青睐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她哪里还不清楚。
皇帝说自己不通音律、需要请教的话,完全是哄人的戏言!
一想到自己当初的大言不惭,她简直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刻被皇帝当面调侃,她只得硬着头皮道:
“陛下恕罪,那日是嫔妾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了……
嫔妾这就为陛下试奏一曲最简单的《采薇》,还请陛下……莫要见笑,权当是……是学生交的功课吧。”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嗫嚅。
顾聿修见她这副又羞又窘、恨不得缩起来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从善如流地在旁边的花梨木嵌螺钿圈椅上坐下。
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袍袖,道:
“好,那朕便洗耳恭听,看看爱妃……今日的功课进益如何。”
温珞柠心知躲不过,只好深吸一口气,赴死般坐回琴案前。
心中将《采薇》的指法翻来覆去默念了数遍,才一咬牙,拨动了琴弦。
起初几个音尚算平稳,虽无甚出彩,倒也中规中矩。
顾聿修端坐椅上,指尖轻轻敲着扶手,似乎还在期待着她能带来些许惊喜。
然而,好景不长。
当曲调转入稍快段落,需要连续使用撮、拨等指法时,温珞柠本就生疏的技艺,立刻露出了马脚。
她的指甲不慎刮到了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越是紧张,越是出错。
温珞柠心中一慌,后续的节奏全乱了套。
该按的徽位按不准,该轻弹的地方用了猛力,该流畅过渡的地方磕磕绊绊。
一曲本该哀婉悠扬的《采薇》,在她指下变得支离破碎。
时而如锯木般涩滞,时而如受惊的鸟儿般突兀尖鸣,其间还夹杂着因按弦不实而产生的“嗡嗡”颤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李综全在一旁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拼命忍住笑意。
连侍立一旁的小太监们都悄悄交换着眼神,面露古怪。
顾聿修起初还端着一副君王威仪,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但随着那不成调的琴声持续摧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
他自认涵养功夫极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此刻却觉得这琴声比边疆八百里加急军报更令人心惊肉跳,难以忍受。
终于,在温珞柠一个极其尖锐的错音之后,顾聿修猛地站起身。
温珞柠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琴声戛然而止。
她惶恐地抬头,只见皇帝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严厉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表情复杂难辨。
“爱妃……”
顾聿修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异样。
“朕忽然想起,出乾清宫时,严修仪派人来说大皇子有些咳嗽,似染风寒,朕得赶紧过去看看。
就先不听爱妃弹琴了。
你……这琴艺……颇有独到之处,嗯……别具一格,还需……勤加练习,假以时日,或有进益。
朕改日……改日再来看你。”
温珞柠连忙接口:
“自然是大皇子风寒要紧,陛下赶紧过去看看吧。
小儿娇弱,严修仪定然心急如焚。”
顾聿修从喉间挤出一个短促的“嗯”字,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倏然转身。
玄青色的袍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霁月轩外走去。
那步伐较之来时,明显急促了许多。
背影甚至透出几分仓促的意味,转眼间便消失在宫门外的回廊转角。
温珞柠怔怔地望着皇帝,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搁在琴弦上的手指,
脸颊一阵滚烫,一阵冰凉,色彩变幻不定。
她颓然趴倒在琴案上。
将发烫得几乎要冒烟的脸颊深深埋进臂弯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哀叹:
“完了……
这下真是丢人丢到陛下面前了……
涧响啊涧响,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陛下的耳朵……
让你这千古名琴,蒙受了如此不白之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