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乾清宫后。
郑仲心下忐忑,拉住送他出来的李综全,走到廊庑僻静处,低声问道:
“李公公,您侍奉陛下日久,深知圣心。
您给下官透个底,陛下这般吩咐,究竟是何意?
是不信此事会与严修仪有所牵连,认为乃他人栽赃嫁祸?还是……还是有意想要回护大皇子生母的体面?”
李综全闻言,眼皮微垂:
“郑大人,陛下的心思,岂是咱家能妄加揣测的。
不过有一点倒是明白,陛下既让您继续查,便是要追根究底的意思。
至于修仪娘娘和严家……
陛下此刻,想必是要看真凭实据,铁证如山,而非捕风捉影的牵连、或是一枚来历不明的腰牌。
您啊,只管谨遵圣意,秉公办事,拿到切实无误的人证物证,才是正理儿。
其余诸事,非你我所能虑也。”
郑仲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公公说的是,是下官心急了,险些失了分寸。多谢公公提点。”
......
后宫一众妃嫔,在压抑与揣测中提心吊胆地观望等待了许久。
期盼着除夕夜的泼天风波能有一个明晰的定论。
然而,时日推移,冬雪渐融。
直至上元灯节将至,此事依旧悬而未决,阴云笼罩在紫禁城上空,沉沉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众人心下便渐渐明了。
牵扯如此之深,线索又几近断绝,关键人物非死即逃,恐怕最终也难以寻得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真相了。
在这片人人自危的气氛中。
上元节前夜。
皇帝的步辇出乎意料地停在了翠微宫门前。
翠微宫内,药香苦涩,弥漫不散。
瑾贵嫔形容枯槁,如同一枝被狂风骤雨摧折殆尽、失去生机的残荷,无力地躺在锦帐深处。
目光空洞地望着床顶繁复的百子千孙石榴纹,神魂似乎已游离于躯壳之外。
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贴身宫女挽雪踏入内室,低低禀道:
“娘娘,娘娘!陛下的銮驾到了宫门外,正往暖阁这边来了!
您……您可要打起些精神啊!”
瑾贵嫔眼珠微微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却依旧躺着未动,只极轻地叹出一口气。
她如今这般光景,实在无力,也无心,再去应付那些君臣夫妻的虚礼。
顾聿修踏入内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昔日容光焕发、性情爽利的女子,如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眸子空洞地望着上方,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
周身笼罩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挽雪生怕陛下怪罪主子失仪,慌忙跪地,急切地解释:
“陛下恕罪!
我们娘娘……娘娘她近日时常如此,精神不济。
太医说是心神耗损过巨,时常……时常便这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外间诸事反应迟缓。
绝非有意怠慢圣驾……”
顾聿修目光沉沉地落在瑾贵嫔了无生气的脸上,心中百味杂陈。
他挥了挥手,示意挽雪及一众宫人悉数退下。
缓步走至床榻边,在宫人搬来的紫檀木凳上坐下,静默了片刻,低缓道:
“除夕宫道之事,朕已知晓你与五公主受苦至深。
朕已责令郑仲,调动一切可调之力,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掘地三尺也要揪出元凶。迟早……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如今……更该顾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万般事,总有朕在,这再这般消沉下去,于你康复无益。”
他话音落下,内室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
良久,才听得瑾贵嫔的声音幽幽响起,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与绝望:
“陛下不必宽慰嫔妾了……
臣妾这身子,自己心里清楚……油尽灯枯,已是回天乏术。
太医开的方子,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身子注意与否,汤药喝与不喝,也只是捱日子,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分别?”
她如此直白地坦言死生,反倒让顾聿修一时语塞。
面对这样一个清醒平静地走向生命尽头之人,任何虚伪的安抚与空泛的承诺都显得苍白而残忍。
就算是皇帝,此刻也唯有沉默。
瑾贵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无言,唇角费力地牵起一丝浸满了苦涩的笑意:
“嫔妾……并不畏死。
只是……一想到五公主……她那般孱弱,来到这世间不过半月,眼还未彻底睁开看清这人间,便要失去母亲庇护……
她那样的身子骨,能否平安躲过病厄,长大成人都是未知之数……
日后在这深宫之中,无母依傍,该如何自处?
每每思及此,嫔妾便心如刀绞,死难瞑目……”
她喘息了片刻,积蓄起一丝力气。
侧过头,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眸子望向皇帝,哀声恳求:
“陛下……嫔妾自知时日无多,别无他求,只求陛下……能垂怜恩准一事……
嫔妾家中……尚有一待字闺中的庶出幼妹,名唤令婉。
年方十五,性行温良柔顺,知书达理,容貌……也尚算清秀娟好……
嫔妾想求陛下恩典。
念在嫔妾侍奉一场、如今又将不久于人世的份上……允她入宫一段时日,陪伴嫔妾走完这……最后一程……
也让嫔妾在九泉之下,能稍稍安心些,不至牵挂太甚……”
顾聿修面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瑾贵嫔带着执念的脸上,静默了许久。
殿内更漏声声,敲打在人心上。
他岂会不明白,这陪伴二字背后深藏的,是瑾贵嫔为家族铺就后路、延续恩宠的心愿与算计。
然而,面对一个生命即将燃尽的女子最后的请托。
他终究无法硬起心肠拒绝。
半晌,他缓缓颔首,声音低沉:
“既是你心中所念,朕……准了。便让你妹妹入宫,陪你些时日吧。”
瑾贵嫔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似乎亮了些许。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谢恩,却被顾聿修以手势止住。
“不必多礼,且好生歇着。”
他顿了顿,又道。
“你妹妹何时入宫,一应仪程,爱妃自行安排即可,朕会让内务府打点好一切,无人敢怠慢阻拦。”
“谢陛下隆恩……”
瑾贵嫔微弱地应道,眼中落下两行清泪。
“那……嫔妾明日便遣人给家中送信,让令婉尽快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