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甫一踏入殿门。
那身半旧的家常衣裳,在满殿绮罗锦绣的映衬下,便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的简素。
立时引来了几道带着审视与打量的目光。
其中一道最为直接,来自坐在上首不远处、正与身边人闲谈的史婕妤。
只见史婕妤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
一身鹅黄色绣折枝玉兰纹的妆花缎宫装,发髻上簪着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蝴蝶赶花 步摇。
流苏轻晃,光华璀璨。
她抬起眼,目光在温珞柠身上扫过,轻笑道:
“哎呀,宁嫔妹妹怎的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呀?可真真是让我们好等,还以为妹妹今日不来了呢。”
温珞柠温婉浅笑,依礼微微屈膝:
“婕妤姐姐安好。
妹妹昨夜守岁,睡得晚了些,今晨便贪睡起迟。
方才醒来,一听闻瑾贵嫔娘娘之事,心中焦急万分,立刻便赶了过来,确是来得迟了,不及姐姐们心系娘娘,来得这般早。”
史婕妤以一方绣着兰草的软烟罗绢帕轻按唇角,慢条斯理地道:
“妹妹这话说的,倒显得我等是那等无所事事、专程早早来此凑热闹的一般。
你瞧。
满宫的姐妹,哪个不是一听讯息便立刻放下手中事务,急匆匆赶来关切问候?
可见大家心中都是极看重瑾贵嫔娘,牵挂皇嗣安危的。
怎的唯独妹妹来得这般迟?
莫非……是对贵嫔娘娘与未出世的皇嗣不够上心么?”
这话问得可谓刁钻,直接将“不关心皇嗣”的帽子扣了下来。
温珞柠不急不缓地回应:
“姐姐此话实在是误会妹妹了。
妹妹若不上心,此刻又何必急匆匆赶来,连衣裳都未及更换?
实在是霁月轩消息闭塞,醒来才知此事。
心中已是懊悔来得迟了,惶恐不已。
姐姐若定要以此说妹妹不关心娘娘与皇嗣,妹妹……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辩才好了。
唯有等贵嫔娘娘平安产后,再向娘娘与陛下叩头请罪了。”
她一番话,既解释了缘由,又将姿态放低,以退为进。
反而显得史婕妤的责难有些咄咄逼人。
史婕妤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冷笑一声,讥诮道:
“往日倒不曾发觉,宁嫔妹妹竟是这般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得很,几句话便将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倒像是我这做姐姐的在无理取闹了。”
温珞柠迎着她的目光,淡然道:
“姐姐过誉了,妹妹并非能言善辩,只是据实以告,不敢有半分虚言欺瞒。
往日与婕妤姐姐相见机会不多,宫苑相隔甚远。
姐姐自然不甚了解妹妹的为人。
好在来日方长,姐姐日后可多多向长杨宫的惇贵嫔娘娘请安,咱们私下能多多聊聊体己。”
她这话绵里藏针。
暗示对方以往也并未将惇贵嫔娘娘放在眼里,又哪里来的脸面来和自己说嘴?
史婕妤眸光闪动,唇角僵硬:
“妹妹说的是,日子还长着呢,往后相处的机会自然多的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话语轻柔,却莫名带出一丝寒意。
一旁原本也蠢蠢欲动、准备寻衅的梁美人,见史婕妤这番刁难被温珞柠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冷冷地哼了一声。
颇觉无趣。
扭过头去,与身旁汪贵人低声说笑起来。
暂歇了当场发难的心思。
温珞柠恍作未闻。
眸光在殿中轻轻扫过,寻了一处靠近窗棂相对僻静的角落,在神色恬静安然的白芳仪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
她对这位白芳仪并不熟络。
只知道她是德妃宫里的人,虽没有觉得的圣宠,但细水长流。
每次赏赐都没有落下过。
从当初一个从六品的才人,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也一路晋封到了从四品六仪的位分。
可见是个心有成算,也拎得清的。
她依礼微微颔首,报以一个友善含蓄的浅笑,并未多言。
白芳仪却似乎对她颇感兴趣。
自她坐下便悄悄打量了她好几眼,目光中带着些许好奇与探究。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她或许觉得温珞柠气质温和沉静,眉目间并无跋扈算计之色,便悄悄挪近了些。
掩面低低道:
“宁嫔妹妹,你可听说了?
昨夜出事的,可不单单是瑾贵嫔娘娘这边,其他宫里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接二连三地遭殃呢!”
温珞柠已经从宫人口中听到过消息。
但此事牵连甚广,她白芳仪与此人交浅,不宜深言。
她遂装作面露惊讶的样子,茫然地摇头道:
“竟有此事?
我昨夜守岁睡得迟,今晨醒来只慌着打听瑾贵嫔娘娘的消息,一听闻便急忙赶来了,途中并未停歇,还真未曾听闻其他风声。
多谢姐姐告知,否则妹妹还蒙在鼓里。”
她巧妙地将自己摘了出来,只做全然不知,既全了礼数,又避免了卷入是非议论。
白芳仪见温珞柠似乎确实不知情,便唏嘘道:
“这番大事儿妹妹竟还不知?
听说恪妃娘娘、淑媛娘娘、岚嫔、还有惜常在,都遭了殃,伤得不轻。
你瞧,今日这殿内,可不就独独缺了她们四位?
想必都在宫中卧床将养,无法前来。”
温珞柠闻言,目光再次悄然扫过满殿珠翠华服,果然不见那四人的身影。
她微微颔首,眉心微蹙:
“经姐姐一提,妹妹才发觉……竟真是如此。方才心系贵嫔娘娘,未曾留意这一节。”
“谁说不是呢!”
白芳仪被勾起了谈兴,愤慨道,
“也不知是哪个黑了心肝、丧尽天良的,竟敢在年节之时,往宫道上泼洒滑腻的油脂!
这分明是存了歹毒之心,要害人性命。
瑾贵嫔娘娘月份这般大了,胎像本就不甚稳固,哪里经得起这般重重一摔?
我方才隐约听见里头伺候的宫女出来回话,说……说贵嫔娘娘挣扎了一夜,血水一盆盆端出,眼下已是气力耗尽,声息都弱了下去。
情形怕是……不大好了。”
温珞柠从她语气中竟听不出多少虚伪作态,反倒像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挂虑。
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在这人人自危、惯会粉饰太平、甚至乐于见他人遭殃的后宫,这般直白而不加掩饰的关切倒是罕见。
也不知是这位白芳仪心思格外单纯,不谙世故。
还是她伪装得太过高明。
心中念头转过,暗自警惕,温珞柠面上却已绽开温婉的安抚笑意,轻声道:
“姐姐莫要过于忧心。
瑾贵嫔娘娘是有大福气的人,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再者,陛下此刻正在里面亲自守着呢。
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龙气所钟之处,必能驱散邪祟,护得贵嫔娘娘与她腹中的皇嗣平安无恙。”
白芳仪听了这话,像是被说服了,眼中忧虑稍散,神情放松了些。
对温珞柠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点头道:
“妹妹说得是!
是姐姐一时心急口快,胡思乱想了,妹妹勿怪。借妹妹吉言,盼贵嫔娘娘早日脱险,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