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再度转过身,对着一面葵花形铜镜仔细照了照。
镜中人云鬓花颜,眉目如画。
翠纹织锦贵气,绯裙娇艳,狐皮斗篷又压住了几分跳脱,添了沉稳。
她对自己今日的装扮也确实满意。
唇角不由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涡。
主仆几人收拾妥当。
含玉将烘得暖融融的手炉,包着苏绣锦套的手炉塞入温珞柠手中,又替她理了理斗篷领口蓬松柔软的风毛。
三人这才一同出了霁月轩。
踏着满地琼碎,往举行除夕家宴的重华殿行去。
雪光映着宫灯,将她们的身影融入这片银装素裹、喜庆祥和的宫阙之夜。
除夕夜宴设在宫中最为轩昂壮丽、规制最高的重华殿。
此番盛宴由协理六宫的翊贵妃一手操持。
贵妃最重皇家体面与典制排场,殿内早已布置得流光溢彩,极尽天家富贵,彰显盛世气象。
金丝楠木雕云龙纹的殿柱之间,悬满了绘着八宝吉祥、仙鹤献寿的六角宫灯。
灯内烛火通明,光华璀璨。
将巍峨殿宇映照得金碧辉煌,如同白昼。
御案之上,葡萄美酒盛于夜光杯中,金樽玉盏、象牙箸、玛瑙盘、琉璃碗碟琳琅满目,熠熠生辉,皆非凡品。
教坊司精心排演了大型《万国来朝》、《四海升平》乐舞。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编钟磬音庄重恢宏。
身着霓裳羽衣的舞姬翩跹而动,水袖翻飞。
场面浩大而喜庆,气象万千。
众人依序入殿,按照位份尊卑、品级高低悄然落座。
太后与皇帝自然是居于最尊贵、居高临下的正中九龙御座。
其下左右两侧,分坐着位份最高的翊贵妃与德妃。
再往下,便是严修仪、沈淑媛、瑾贵嫔、惇贵嫔等一众主位妃嫔。
而如温珞柠这般份位较低的嫔御,则依次序坐在更靠后的位置。
温珞柠到得时间掐得恰好。
位份高于她的妃嫔大多仪仗未至,而比她位份低的,则几乎都已到齐,正屏息静气地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这其中,便包括了梁美人。
前段时间梁美人圣眷颇浓、却因乾清宫前献点心被斥,而沉寂了不少。
温珞柠坐定后,目光不经意地一扫。
恰巧便撞上了斜前方梁美人投来的视线。
那目光里毫不掩饰地淬着嫉妒与怨愤,像两根冰冷的针,直直刺过来。
温珞柠心下觉得有些好笑。
这后宫之中,因她姐姐捐银得宠、又因她育有皇子帝姬、地位渐稳,而看她不顺眼的人,想必不在少数。
但像梁美人这般心思浅薄、城府全无。
直接将情绪写在脸上。
甚至毫不避讳地瞪视过来的,还真是……不多见。
话说回来,这梁美人的做派,倒让她想起先前那位同样以美貌骄横着称、最终却黯然失宠的岚嫔。
却似少了些宫中生存最要紧的脑子与分寸感。
如同锦缎包裹的稻草美人,华而不实。
难道陛下偶尔宠爱、纵容这类女子,便是因为她们不够聪明,心思浅显,喜怒皆形于色,令人一眼便能看透。
无需耗费心神去揣摩应对、权衡制衡?
温珞柠脑中忽然掠过这个念头。
仔细想来,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
与这样的人相处,固然有时会觉得其言行可笑甚至可厌,但于日理万机的帝王而言,或许反倒是一种省心省力的放松。
至于她们脾气不好、待人刻薄、四处树敌这一点……
陛下是九五之尊,她们再是嚣张跋扈,也绝不敢将那股泼辣劲和小性子使到御前。
反而在陛下面前,必定是乖巧柔顺、笑语嫣然。
如此一想,倒是解了几分疑惑。
那么,自己是否也该效仿一二,投皇帝所好,伪装成这般胸无城府、任性泼辣的模样,以求圣心垂怜,恩宠常驻呢?
这个念头只在温珞柠脑中一闪,便迅速被她自己否决了。
若她是刚入宫、根基未稳、急于固宠的新人,此法或可冒险一试,博取一线生机。
但她入宫已三载有余。
更已身为二皇子与帝姬的生母,平日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早已给人留下温婉沉静、谨言慎行的印象。
此时再突然转变性情,故作泼辣愚钝。
非但不能取信于人,博得圣心,只怕还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徒惹猜疑与耻笑。
显得矫揉造作,刻意虚假,反为自毁长城。
温珞柠这边兀自想得入神。
那边梁美人瞪了她好半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发现对方竟似全然未曾察觉,目光飘忽。
分明是思绪早已不知飞向了何处,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与漠然,比直接的挑衅,更让梁美人怒火中烧。
气得她险些将手中的薄胎瓷暗刻花鸟纹酒杯捏碎。
好在她理智尚在。
知道在这等宫宴场合,若敢失仪闹事,下场绝非失宠禁足那么简单,只怕立刻便是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的下场。
这才强行将那股邪火压了回去。
只是脸色已然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这一切温珞柠自然毫不知情。
她指间摩挲着手炉温热的珐琅外壳,直到殿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宫人恭敬的唱引声。
“太后娘娘凤驾到——!”
她才倏然回神。
抬眼望去,只见太后娘娘在一众青衣嬷嬷与绯衣宫女的簇拥环伺下,步态雍容地步入殿内。
而紧随太后身后的乳母何氏怀中,正抱着她心心念念的小皇子。
小家伙被裹在明黄缎绣五福捧寿纹的锦缎襁褓里,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精致的虎头帽,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清澈明亮如黑葡萄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璀璨辉煌的灯火与喧嚣华服的人群。
不哭不闹,十分乖巧可人。
温珞柠的心瞬间被攫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小小的身影。
自那日仁寿宫一别,已有近十日未见。
心中思念早已满溢。
此刻见孩子被照料得如此妥帖,面色红润,显然并未因离开生母而有丝毫不适。
她心中既感宽慰感激,又夹杂着一丝酸涩与失落。
很快,温珞柠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睑。
专注于面前案上那只剔红灵芝纹的酒杯。
毕竟孩子已经名正言顺地交给太后娘娘亲自照料了。
过多的关注与流露的情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引来太后的不悦与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