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姐姐获准入宫的日子定下后,温珞柠在宫中便开始了掰着手指头数时辰的日子。
等待的时光最是煎熬。
过去两年寂寥宫墙内的岁月,她都未曾觉得漫长。
偏偏这几日,光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
每一刻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了姐妹相见之日,温珞柠天蒙蒙亮便已起身,开始细细打点。
“含珠,你瞧我梳这垂鬟分肖髻,配这支银镀金点翠杏花簪可好?
会不会略显沉闷?
姐姐见了会不会以为我心事郁结?”
她对着嵌螺钿的海棠花镜左右端详,不等含珠回答,自己又先摇了头。
“想是太刻意板正了!
含珠,快将我匣中那支白玉嵌珊瑚米珠流苏步摇寻来,我要试试另一套妆扮!”
好容易定了发髻簪饰,她又取过几个妆奁细看胭脂水粉颜色。
指尖蘸取桃花粉轻扫颊边晕开,黛笔细细描眉,最后更用小指沾了少许西域供的玫瑰香脂,匀点于唇瓣。
待将自己从头至脚打点齐整,她便再也坐立不住,片刻即唤小福子:
“再去瞧瞧,姐姐的车驾过了东华门不曾?行至哪一宫阙了?宫道可顺遂?”
她自己更是焦心,不愿在殿内干等。
竟要顶着日渐炽烈的日头到长杨宫门口去等候。
含珠与含玉见状,连忙苦劝:
“小主!小主三思啊!
小福子方才回报,大小姐这会子才刚经大内核查过入宫腰牌。
到咱们长杨宫还早着呢!
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小主子着想啊!
这午时骄阳如火,若被暑气冲着了,惊扰了胎息,叫奴婢们如何担待得起?”
“是啊,小主!
您若执意要亲迎,待大小姐轿辇将转进咱们宫墙角时,奴婢们定第一时间搀您出去相迎,绝不敢耽误分毫!
求您先入内安坐片刻吧!”
为了腹中孩儿安稳,温珞柠只得按捺住满腔急切,不情不愿地挪回内室。
倚在铺着芙蓉簟的湘妃竹榻上,目光却如长了翅膀,一遍遍飞向垂花门的方向。
含珠望着她坐立难安,频频引颈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喟叹:
“主子若肯将这份挂念的心思,分出几分搁在陛下身上,何至于如今仍守着贵人的位份……”
温珞柠闻言,立刻撇了撇嘴,心中很是不以为然。
陛下岂能与姐姐相较?
姐姐自幼便将她藏于羽翼之下,有什么新奇好物、稀罕玩意儿,必先紧着她挑拣。
即便在她入宫后,天地悬隔。
姐姐仍年复一年,费尽心思地搜罗各地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或是江南精巧的鲁班锁、蜀中憨态可掬的泥塑彩偶、甚至海船带来的异域螺钿小镜、会唱歌的机关黄鹂鸟……
只为博这深宫唯一的妹妹一乐。
让她在寂寥的宫墙之内,也能触碰到四方风物,不至于与世隔绝,枯了心田。
她在这深宫之中虽宠眷平平,日子却从未贫乏孤寂。
全仰赖姐姐的澄澈如初的心意。
陛下……陛下所能予她的,除去那一捧随时会随风消散的所谓恩泽,还能留下什么真切痕迹?
在小福子不知往返奔波第多少回之后,终于喘着粗气疾步奔回禀报:
“来了来了!
大小姐的小轿已过了玉带桥,眼看着就要转进咱们宫门前的甬道了!”
温珞柠一听,霎时站起身。
步履竟比平日还要矫健几分,扶着腰便往垂花门走。
那轻捷的身形,全然不似身怀六甲之人。
“阿姐!”
甫一瞧见温羡筝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青石宫道的转弯处,温珞柠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
语气欢快地唤了一声。
竟下意识地像小时候那般,提着裙摆便小跑着朝姐姐迎了过去。
被骤然甩开的含珠和含玉吓得心惊胆战,一边急忙在后面追,一边焦急地喊道:
“小主!小主您您脚下慢着些!千万顾惜着身子!顾惜着龙胎呀!”
温羡筝也被妹妹这不管不顾的架势惊得心口一跳,连忙快步上前,稳稳托住扑过来的温珞柠,又是怜爱又是后怕地轻声斥道:
“都是快要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莽撞!若是有个闪失,伤了腹中骨肉,岂不要心疼死阿姐?”
温珞柠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已非少女身量。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挽住姐姐的手臂,脸颊依恋地轻蹭着姐姐肩头细软的藕荷色杭罗。
“我这不是太久未见阿姐,欢喜得过了头……”
温令仪伸手,轻轻拂过妹妹柔软的脸颊,眼底满是化不开的疼惜:
“你呀……真是长不大!”
温珞柠却只是挽着姐姐的手腕,笑得眉眼弯弯。
仿佛时光瞬间倒流回旧日闺中,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绕着阿姐膝头嬉闹的小女孩。
含玉见就这片刻功夫,温珞柠如玉的双颊已被烈日蒸出薄红,忙上前柔声劝道:
“小主,水阁已备下了冰湃过的酸梅饮子,和几样清爽果点。
外头暑气蒸人,大小姐车马劳顿,不如您和大小姐先移步阁内歇息叙话?”
温珞柠这才如梦初醒,连连应道:
“正是!正是!瞧我欢喜得糊涂了!
阿姐,快随我来,我领你看看我如今的住处!”
她拉着温羡筝的手,兴致勃勃地介绍着。
“我这院子叫‘霁月轩’,虽不奢华,却最是清静雅致。和咱们在府里时住的那个‘霁云院’,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呢!”
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下来,眸中涌上一层温热的湿意:
“当年离府时,阿姐你塞给我的那盒‘雪中春信’香粉,我一直没舍得用完。
宫里管得严,寻常香料难以入内。
我便只将它时时点在书案旁的鎏金卧鸭炉里,每回闻到那松针清气里透出的一丝梅蕊冷香,便觉着……
觉着阿姐你就在身边陪着……”
温珞柠说得柔转千回,可温羡筝听着,心底却涌起一阵心酸与疼惜。
她从小护在臂弯里、生怕磕着碰着的妹妹,豆蔻之年便被孤零零地抛入这不见天日之地。
十四岁,寻常女儿还在爹娘面前撒娇、为一方绣帕的花样烦恼的年纪,她的阿柠却已被迫学会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独自呼吸。
只能靠着这一缕带着旧日气息的冷香,来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暖意和慰藉。
假装自己并非全然身处陌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