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轩内,因这突如其来的禁足,而引发的人心浮动,暂且按下不表。
岚嫔有孕的消息却在六宫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叠叠、久久不散的涟漪。
温珞柠虽被禁足于长杨宫内,却并未耳目闭塞。
每日,小福子前往尚食局领取膳食时,总能带回些六宫之中最新流传的闲言碎语。
今日是畅安宫的宫女失手磕坏了一只陛下赏的翡翠白菜摆件,明日又传玉照宫的琉璃花樽夜里无故倾倒,摔得粉碎。
后日则是昀昭殿的娘娘晨起时发现一枚常佩的羊脂玉佩悄然裂了纹……
诸如此类琐碎却透着些许蹊跷的消息,如同断续的丝线,隐隐勾勒出后宫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
温珞柠乐得清静,每日里听听这些闲闻,做些刺绣工笔,或是翻阅些山水志异,日子过得反倒比赴宴承恩时更加自在安然。
然而,这般闲适并未持续太久。
新来的小宫女秋露首先按捺不住了。
这日,内务府来人,言语客气却态度明确,道是别处宫苑缺人,打算将秋露调往别处当差。
温珞柠正临窗描着一幅青绿山水的底样,闻言只抬眼淡淡瞥了局促不安的碧痕一眼,便点了点头:
“既然内务府已有定夺,那便去吧。”
秋露忙不迭地磕头谢恩,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霁月轩。
在秋露走后不过三五日,小初子、小禄子,连同那个针线还不错的丹霞,也相继寻了由头,或请调,或托关系,一个个都辞别了霁月轩。
这下霁月轩又恢复了原本的状况,只是多了一个彩云而已
含珠气得在温珞柠面前直拧帕子,声音里满是愤懑:
“这些个见风使舵、眼空心大的奴才!
瞧见小主您刚承了些雨露,就一个个变着法儿挤进来。这不过才禁足几日,眼见风头不对,溜得比谁都快!
真真是半点忠心也不讲!”
温珞柠却恍若未闻,依旧低着头,纤指执着小毫,不疾不徐地勾勒着宣纸上山峦的轮廓。
“好了,人择明主而事,鸟择良木而栖,审时度势不过是世之常情。
他们既不愿留在霁月轩熬资历,想去别处博个前程,由他们去便是,与我们并无妨碍。”
“小主您就是性子太软和了!”
含珠犹自不平,“这些背主忘恩的东西,日后若真让他们侥幸攀了高枝,还不知要怎样轻狂呢!
要奴婢说,就不该轻易放他们走!
既进了霁月轩的名册,便是小主的人,您若不肯放行,内务府那边难道还能强要了人去?”
温珞柠终于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向含珠,轻轻摇了摇头:
“强留下的人,心也不在这里,做事只会更加敷衍怠慢,届时你看了岂不更生气?
再者,你以为他们离开了霁月轩,就真能有什么锦绣前程等着吗?
含珠,你想想当初的菱香。”
含珠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瞧奴婢这猪脑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她立刻想起一同被分来服侍小主的菱香,也是觉得跟着自家小主前途无望,千方百计使了银子打点,调去了当时颇有些恩宠的魏小仪宫中。
起初确实风光了一阵,升了二等宫女。
可后来魏小仪不知何故触怒天颜,迅速失宠,菱香作为从长杨宫出去的人,更是被视作不祥,直接打发去了永巷掖庭。
至今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做着刷洗恭桶的苦役。
秋露她们只当离开便是挣脱了樊笼,却不知从踏入霁月轩的那一刻起,她们的履历上便已烙下了长杨宫的印记。
这后宫之中,哪个主子用人不讲究个根底清白、来历明白?
一个曾弃旧主于微时、转而攀附他处的奴才,又有几人敢真心信赖。
想通了这一节,含珠心头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甚至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是极是极!
是奴婢糊涂,没早点想透这一层!让他们去!看他们能奔出什么好造化来!”
温珞柠勾勒完最后一笔山石,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又把画稿举到窗前细看片刻,满意地颔首,这才抬眼看向含珠:
“这下可舒心了?”
含珠忙不迭点头,脸上已云开月明:
“舒心了舒心了!小主英明!”
温珞柠莞尔,将画稿收到一旁,吩咐道:
“既然不气了,就去把院外负责侍弄花草的彩云叫过来吧。”
含珠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温珞柠的意图:
“小主这是……打算抬举彩云了?”
她记得那丫头平日里言语不多,照料花木却格外精心细致。
先前丹霞、彩云等人虽被留在了霁月轩,但轩内事务本就不多,温珞柠又惯用含珠等旧人。
她们平日不过做些洒扫庭除、拂拭器物的轻省活计,难得有近身伺候的机会。
此刻听闻小主突然召见,含珠心下便猜度,莫非是见人手短少,打算要提拔新人近身伺候了?
她低声提醒彩云:
“小主召见,是好机缘,务必仔细回话。”
温珞柠坐于窗下,目光沉静。
见彩云进来,她只微微颔首,指了指下首的梨花凳:
“不必拘礼,坐吧。”
彩云心中忐忑,不敢真坐,只垂首恭立道:、
“谢小主恩典,奴婢站着回话便好。”
温珞柠也不勉强,端起手边的白瓷莲纹盏,轻轻呷了一口,方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是哪一年进宫的?”
彩云谨慎答道:
“回小主的话,奴婢是永徽十年小选入的宫。因略通莳花之道,入宫后便被分到了上林苑下属的莳植司。
奴婢在莳植司侍弄了整整五年花草。
直到前些时日,内务府的顺喜公公为霁月轩遴选宫女。奴婢……托了一位旧识的嬷嬷,在顺喜公公面前递了句话,才侥幸被选来,得以伺候贵人。”
“哦?莳植司倒是个清雅去处,虽辛苦,却也自在。”
温珞柠语气平淡,似在闲聊,目光却若有若无地落在彩云身上。
“可我这霁月轩,如今看来却并非什么风水宝地。与你同来的丹霞、秋露她们,都已另寻门路去了。
你……就没什么想法?”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几分宽慰之意:
“你也别紧张。
你来这些时日,当知我并非严苛之人,今日叫你来,只是想与你闲话几句。
我这人,你也瞧见了,进宫四年多,才侥幸得封个贵人,转眼又开罪了有孕的岚嫔,被陛下禁足于此。
往后前程,大约也就如此了,难有起色。
我自个儿蹉跎岁月便罢了,却也不愿耽误你们这些正当年的好姑娘。
我们好歹主仆一场,你若另有志向,不妨直说。
或许……我还能为你周全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