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流逝。
殿角那座青铜鎏金蟠螭纹更漏显示,沙粒已将尽,时辰已近午时。
翠微宫内殿依旧消息沉沉,门扉紧闭。
除了最初几声模糊压抑的呻吟、以及宫人端着热水金盆匆忙进出时带出的、夹杂着血腥气的紧张气息,再无异动。
静得令人心慌。
外殿等候的妃嫔们渐渐失去了耐心,焦躁与揣测在无声地在殿内蔓延。
“怎地还没个准信儿透出来……真真是急死人了……”
有人用杭绸丝帕半掩着面,低声抱怨,难掩不耐。
“是啊,这都耗了多久了?从天黑耗到天蒙蒙亮,如今日头都升到中天了,明晃晃地照着雪地,刺得人眼晕。”
“我刚来时,依稀还能听见贵嫔娘娘撕心裂肺的痛呼,如今……竟是一点声息都无了......”
窃窃私语声潮水般起伏,嗡嗡作响。
大多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眼观望,以及一丝对于可能发生的坏消息的隐秘期待。
就在这片压抑的躁动几乎要达到顶点时。
内殿深处。
低垂的帘幕后,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婴儿啼哭!
那哭声细若游丝,仿佛刚奋力来到人世便已筋疲力尽,但确确实实是一个新生命降临的宣告。
殿内所有的低语戛然而止。
空气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汹涌的窃窃私语所打破。
“生了?总算生了!老天爷!”
“是位小皇子还是小帝姬?哭声怎地这般微弱?
听着让人揪心。”
“阿弥陀佛,总算生下来了,不管怎样,生了就好,生了就好……”
各种猜测、羡慕、嫉妒,交织在每一道投向内殿方向,复杂难辨的目光中。
温珞柠安静地坐在原地。
耳畔充斥着众人的议论,目光却如静水般悄然掠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捕捉着那些瞬息万变的表情。
大多数人脸上是强烈羡慕与不甘的嫉妒之色,几乎毫不掩饰。
但也有例外。
身旁的白芳仪满脸欣喜由衷而发,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眼含泪光。
似在默默祝祷,感念上苍。
而坐在稍前方不远处,一直闭目养神的严修仪,则在婴儿哭声传来的那一刻,脸上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苦涩。
虽然她迅速垂眸,将情绪掩饰下去,恢复了平日万事不萦于怀的淡漠模样。
但那瞬间的失态,并未逃过温珞柠始终冷静观察的眼睛。
她不由得多看了严修仪两眼。
这位育有大皇子的修仪娘娘,此刻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是担忧瑾贵嫔若是生下皇子,会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还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生产时的艰难与如履薄冰?
严修仪身边侍立的一位身着深青色宫装心腹宫女,敏锐地察觉到了温珞柠的目光。
立刻俯身在严修仪耳边极快地低语了一句。
当即,严修仪脸上最后一丝残余的情绪也迅速收敛得干干净净。
只是那脸色,依旧透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苍白与晦暗。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
内殿在那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之后,竟再无异响,重归死寂。
按理,皇子或帝姬降生,无论如何都该有太医或是有头脸的嬷嬷出来向陛下道喜,并向在外等候的众人通报一声,以安定人心。
可此刻,那扇紧闭的门扉之后,依旧是一片沉寂。
莫说报喜之人,连寻常进出传递汤药、热水的宫人都没了踪影。
陛下、翊贵妃、德妃,也无一人在此时现身。
给予大家只言片语的交代。
一种比之前等待时更加诡异和不安的气氛,悄然笼罩了整个外殿。
那声微弱的啼哭,非但未能带来喜悦,反而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更多猜测与恐惧。
温珞柠心中不由升起几个念头:
莫非……那孩子有什么先天不足、或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或是……瑾贵嫔娘娘自身在生产中耗尽了心力,出了意外,已然香消玉殒?
这个猜测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她并非诅咒瑾贵嫔,只是基于那声过于微弱的哭声和这反常的寂静,做出的合理推断。
若说私心,她甚至更盼着瑾贵嫔能平安产下一位康健活泼的小皇子。
若真如此,严修仪所出的大皇子占了长字,序齿为尊。
而瑾贵嫔若得皇子,其背后有着曾为帝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尚书令曾外祖父。
即便占不了嫡字,一个贵字却是跑不了的。
届时,两位皇子皆有其显赫倚仗,分庭抗礼,互相制衡。
她的小皇子排行居中,母族不显,反倒不易成为众矢之的,也能在这深宫之中,求得一份相对安稳的成长空间。
温珞柠从未有过让小皇子卷入储位之争的念头。
那深不见底的漩涡,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心中所愿,不过是孩儿能平安康健、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性情豁达,通晓事理。
日后若蒙圣恩,得一块富庶丰饶的封地,远离京畿的是非纷扰,做个逍遥自在、富贵清闲的王爷。
诗酒风流,安然度日。
一世安稳顺遂,岁月静好。
便是她作为母亲最大的福气与最深切的期盼。
殿内沉寂得令人心慌,时间仿佛凝滞。
又煎熬了约莫一刻钟的光景,内殿那扇紧闭的紫檀木雕万福万寿纹门扉,终于被从内推开。
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
只见顾聿修率先步出。
然而他俊朗如玉的面容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反而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与疲惫,眉峰紧蹙,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令人胆寒的低气压,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紧随其后的翊贵妃与德妃,亦是面色沉静如水,不见半分笑意。
尤其是德妃,眼底甚至掠过一丝疲惫与黯然。
最尊贵的三人皆是这般沉重压抑、不见欢颜的态度,温珞柠心下一凛,猜想定然是出了什么极大的变故,绝非吉兆。
慌忙垂下眼睫,将身形往人群后方缩了缩。
恨不能隐没在殿柱投下的阴影之中。
唯恐在此刻引来天子的丝毫注意,成为宣泄怒火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