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羡筝一番话虽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刺耳,眼底却盛满了对妹妹未来的深切忧虑与步步为营的谋划。
她何尝不知单靠色相维系恩宠犹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难以长久。
可若温珞柠本身令皇帝见了便心生不喜,甚至感到索然无味,那么后续再多的筹谋、再精妙的算计只怕都会成为沙上筑塔,顷刻间付诸东流。
这第一步的顺眼与吸引,是叩开圣心的基石,绝不能失。
温珞柠被姐姐这番连珠炮似的训诫说得面红耳赤,却也深知姐姐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是为她计之深远。
她讪讪地笑了笑,扯着姐姐的衣袖软声保证:
“好啦,好姐姐,是我糊涂,没想透其中的利害。
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用那些膏脂丸药,每日坚持练习‘兰台柔荑术’,绝不偷奸耍滑,定将身子调理恢复好,不辜负姐姐这番苦心。”
温羡筝见她态度诚恳,是真正听进了心里,这才缓和了神色。
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放过了她。
午后,喧闹隆重的洗三礼毕,日影西斜,宫门将闭。
温羡筝也到了该离宫的时刻。
临行前,她将温珞柠拉到内室碧纱橱后的僻静处,握住她的双手,目光凝重,低声叮嘱道:
“阿柠,姐姐最后再提醒你一次,至关重要,你务必牢记于心。
在这深宫之中,你可以争宠,可以谋利,可以为孩儿谋划前程,但无论如何,切记守住本心。
万万不可对陛下动了真情,明白吗?”
她最担心的,便是自己这个心思相对单纯的妹妹,会被那帝王偶尔施舍的温存与恩宠所迷惑,沉溺其中。
错将帝王术当作鸳鸯盟。
最终赔上了一颗真心,那便是万劫不复、痛彻心扉的开始。
温珞柠闻言,神色亦变得肃然。
她反握住姐姐的手,郑重答道:
“姐姐放心,这个道理,我懂的。
帝王之心,暖如三春晖,却也冷似腊月霜,最是不可揣摩,也最是信不得的。
若对他付了真心,便会生贪念,起妒忌,患得患失,最终只会让自己失了方寸,行差踏错,变得面目可憎,甚至坠入深渊。
这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我绝不会做,姐姐不必为我忧心至此。”
送走了姐姐的轿辇,温珞柠独自倚在雕花窗棂边。
回味着姐姐最后的叮嘱,想着姐姐那副如临大敌、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却又倍感温暖。
她暗自摇头,心道:
姐姐当真是关心则乱,她就是再愚钝,再不经事,入宫这些时日,看也看够了,听也听够了。
又岂会不明白“不动心”乃是后宫生存的第一要义?
帝王恩宠,不过是镜花水月,是手中用以博弈的筹码,她又怎会轻易沉沦?
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
洗三过后六七日,关于小皇子的名讳与教养归属之事,依然迟迟没有定论。
霁月轩内不免浮动着一层难以言说的微妙焦虑。
宫人们行走间都带着几分小心。
不过公主的封号,内务府倒是极为迅速地拟定好了,由裘总管亲自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温珞柠面前。
洒金朱漆托盘里盛着的泥金笺上,以馆阁体工工整整书写着三个精心挑选的封号。
无一不是捡着最吉利、最尊贵的字眼来凑。
分别是:嘉福、嘉宁、嘉懿。
温珞柠的目光在那三个“嘉”字开头的封号上缓缓掠过。
内务府这般殷勤迅速,其中未必没有陛下的默许,或许是想借此安抚她因皇子之事悬而未决而产生的不安。
“嘉”字意为美好、吉祥,是公主封号里极稳妥的选择。
福、宁、懿,更是寓意深远。
福泽绵长,安宁顺遂,德行美好。
她纤细的指尖最终在“嘉宁”二字上轻轻一点。
“宁”字,既寓意安宁平和,亦暗含安抚镇守之意,于公主而言,是恰到好处的尊贵与祝愿,不过分张扬,亦不失皇家气度。
“便这个吧。”
温珞柠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还请裘总管再去回了陛下,公主的乳名,嫔妾便托大一回,自己取了,就叫‘岁安’。
愿公主岁岁安康,永享太平。”
“是。”
裘公公恭顺应下,小心收起泥金笺。
他心中却明镜似的,温贵人这是以公主的恩宠分明,来反照皇子名份未定的尴尬。
更是将一份深切的祈愿,寄托在了公主的乳名之上。
......
顾聿修自洗三礼前两日驾临霁月轩后,便如同消失于后宫一般,再未踏足任何妃嫔的宫苑。
温珞柠遣小福子多方打探,方知缘由。
原是陇西三道突遭百年难遇的剧烈地动,山崩地裂,渭水为之断流,屋舍倾颓,百姓死伤枕藉,流离失所,灾情极其惨重。
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如雪片般飞入乾清宫。
陛下为此忧心如焚,连日来废寝忘食。
昼夜不息地召见内阁辅臣、户部及工部堂官,紧急商议赈灾对策。
从太仓与常平仓调拨钱粮物资,选派得力钦差大臣火速前往灾区安抚赈济、救治伤患、防控疫情,忙得脚不沾地。
御膳房送去的膳食常常原封不动地撤下。
夜里也多半歇在乾清宫西暖阁的柏木炕床上,伴着堆积如山的奏本和摇曳的烛火浅眠一二时辰。
几乎以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龙纹御案为榻,宵衣旰食,以身许国。
正因国事维艰,社稷承重,黎民哀嚎于野,宫中一切喜庆喧闹、丝竹宴饮皆需避让.
以示天子与民同忧,共体时艰。
小皇子与小帝姬的满月宴亦因此未能如常操办,更无任何庆典筵席。
只依循宫中最低规制,由内务府循例送来些微贺礼,几匹妆花缎、一些金银锞子并几样内造精巧玩器,静悄悄地便过去了。
翊贵妃与沈淑媛心中那番百转千回、亟待寻机向陛下进言,以谋取抚养之利的盘算,也因陛下久不入后宫,而迟迟找不到施展的契机。
如同蓄势待发的箭矢却寻不到靶心,只得强自按捺,静观其变。
直至一个多月后。
地动和水患引发的混乱初步得到控制,灾民安置与重建事宜渐次铺开,顾聿修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
得以从繁重的政务中暂抽出身来。
他想起已许久未去探望身怀六甲的瑾贵嫔,不知其龙胎是否安好。
便吩咐摆驾,径直往翠微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