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会的山道上,风声凄厉,如鬼哭神嚎。
火把的光芒在狂风中扭曲、摇曳,将巡逻弟子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诡异。每个人都神情紧绷,手按兵刃,目光死死盯着通往后山的各个路口。雄霸的雷霆之怒犹在耳边,风、云两位堂主的叛逃,让这座权力的巨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萧杀之中。
然而,在这张天罗地网的中心,却有一道身影走得悠然自得,仿佛不是在穿越戒备森严的天下会总坛,而是在自家庭院中闲庭信步。
林玄一手负后,另一只手搀扶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身形佝偻的人。他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踏在巡逻队交错的间隙,每一次转身都恰好隐入光影的死角。他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却又仿佛与这夜色、这山风融为了一体,那些杀气腾腾的天下会精锐,竟无一人能察觉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带着雄霸最想找到的泥菩萨,悄然离去。
直到双脚踏上山下的官道,彻底脱离了天下会的势力范围,林玄才停下脚步。他怀中的泥菩萨发出一阵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那层狰狞的血痂下,渗出了丝丝黑气。
林玄眉头微皱,不再耽搁,身形一晃,便带着泥菩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三日后,一处与世隔绝的无名山谷。
谷中翠竹成海,清溪潺潺,一座简陋的茅屋立于溪边,恬静而安详。
茅屋之内,泥菩萨躺在竹床上,呼吸虽仍微弱,却已不复之前的油尽灯枯之相。他脸上的血痂正在一片片脱落,露出下面新生的、但依旧布满疤痕的皮肤。一股温润平和的真气,如春日暖阳,持续不断地从他背后传来,缓缓梳理着他体内因泄露天机而彻底紊乱的生机。
这股真气纯净无瑕,不带丝毫火气,却蕴含着勃勃生机,正是林玄,他小心翼翼地为泥菩萨修补着那副被“天谴”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躯体。
终于,林玄缓缓收回手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床上的泥菩萨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双眼。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随即挣扎着想要坐起。
“不必多礼,”林玄淡然的声音响起,“你的身体只是暂时稳住,根子上的问题,我也无能为力。”
泥菩萨喘息了片刻,浑浊的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感激:“多谢先生救命之恩。若非先生出手,老朽恐怕早已魂归离恨天了。只是……老朽斗胆,敢问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眼前之人的深深忌惮。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行事更是天马行空,竟能于雄霸眼皮底下将自己救出,这份能耐,江湖上闻所未闻。
林玄转过身,为他倒了一杯清茶,递了过去。他没有回答泥菩萨关于自己来历的疑问,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能看穿他身上缠绕的所有因果线。
“我救你,只为一问。”
泥菩萨接过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苦笑道:“先生想问的,可是自己的命运?”
“不,”林玄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仿佛带着一种叩问天地的力量,“我想问的是你的那句批言。”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究竟是你看到的‘未来’,还是你创造的‘未来’?”
话音落下,茅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泥菩萨端着茶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茶水泼洒而出,滴落在竹席上,发出“嗒、嗒”的轻响。他猛地抬起头,满是疤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与震怖交织的神情,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诘问。
这个问题,从未有人问过。世人只关心自己的命运,只在乎批言的吉凶,却从未有人像林玄这样,直接质疑“命运”本身。
良久,泥菩萨脸上的震惊化为了一抹深不见底的苦涩与悲凉。他放下茶杯,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无奈。
“先生……你可知何为天命?”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见林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泥菩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天命,便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老朽穷尽一生所学,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站在岸边,窥见这条大河未来某一处的流向,看到哪里会有礁石,哪里会有漩涡罢了。”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无力感,“我能看见聂风与步惊云会掀起滔天巨浪,却无法阻止他们汇入这条大河。我能告诉雄霸他成也风云,败也风云,却无法改变他亲手将这二人推上浪尖的结局。我看到的,是既定的流向,我所做的,只是将这流向说了出来……至于这究竟是‘看到’还是‘创造’,又有什么分别呢?河水,终究是要那般流淌的。”
林玄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理解了泥菩萨的譬喻,也感受到了他身为“天命窥探者”的悲哀。
他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泥菩萨这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也仅仅是印证了他心中的某个猜想。
当泥菩萨以为这场对话将要结束时,林玄却再次开口,问出了一个让泥菩萨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问题。
“那……河的源头,又在哪里?”
雄霸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三分归元气终成绝响,那座曾压得整个江湖喘不过气的天下会,一夜之间轰然崩塌。然而,巨木倒下,非但未能迎来朗朗乾坤,反而让林下的豺狼恶虎没了束缚。权力的真空,催生出最原始的野心与杀戮。
昔日被天下会压制的门派,如今纷纷揭竿而起,为了一城一地的归属,为了一本三流的秘籍,昨日的盟友转眼便成生死仇敌。中原武林,一时间血雨腥风,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其苦更甚于雄霸在时。
这一切,似乎都与清风流云谷中的林玄无关。
谷中竹舍前,一局残棋,黑白两色仍在对峙。林玄手执白子,久久未落,他的目光却并未在棋盘上,而是望着谷中飘渺的云雾,感受着天地间流动的元气。在他对面,是面容枯槁、病气缠身的泥菩萨。这位能窥探天机的相士,此刻正闭目调息,胸口微弱的起伏,仿佛风中残烛。
“天道,当真有定数么?”林玄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如谷中溪流。
泥菩萨缓缓睁开眼,眼中不见了往日的浑浊,反倒有一丝洞悉世情的澄澈:“有,也无。众生皆在网中,强者或可挣扎,拨动几根蛛丝,却终究难逃此网。只是……有时网外会飞来巨石,将这网砸出个大洞。”他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林玄。
林玄不置可否,正欲再问,泥菩萨的脸色却骤然一变。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片龟甲,几枚铜钱,双手颤抖着将其抛在石桌之上。那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干了精气,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噗——”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龟甲铜钱之上,触目惊心。
“怎么?”林玄眉头微蹙,一股平和的真气渡了过去,稳住了他几近溃散的心神。
泥菩萨却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死死地盯着卦象,眼中满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与骇然。“恶客……恶客东来,紫气西沉,煞冲天阙……”他喃喃自语,手指哆嗦着指向东方,“此劫,非江湖纷争,而是……动摇国本,祸及神州龙脉!”
“龙脉?”林玄听到这个词,心中一动。在过往的世界,这多是风水玄学之说,象征一国气运,却不曾想在此方世界,竟能引动天机示警。
“不错,正是龙脉!”泥菩萨气息急促,仿佛要将毕生所知都倾吐出来,“林先生,你非此世之人,或许不知。这神州大地,看似山川河流,实则内有龙脉贯通,乃一地之生机、一族之气运的根本所在!龙脉兴,则人杰地灵,风调雨顺;龙脉衰,则天灾人祸,百业凋敝。若龙脉被外族所控、所污、所断,神州将陷入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沉沦,再无复兴之日!”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沉痛。
林玄的眼神凝重了起来。他可以不在乎谁当武林盟主,不在乎门派兴衰,但他不能不在乎这片生养了无数英雄豪杰的土地本身。
泥菩萨的谶言,很快便化作了血淋淋的现实。
东海之滨,一支庞大的舰队如黑云压城,靠上了中原的海岸。船上,数不清的面戴鬼面的武士,手持奇形兵刃,悄无声息地登陆。为首者,是一个身材魁梧、气势霸道无匹的中年人。他身穿金色战甲,眼神睥睨,仿佛视脚下这片土地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便是东瀛无神绝宫之主——绝无神。
“中原,我回来了。”绝无神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这一次,我要让这片土地,彻底臣服在我的脚下!”
一声令下,鬼叉罗大军如蝗虫过境,席卷沿海。沿途武林门派,无论是传承百年的大派,还是雄踞一方的豪强,在这支纪律严明、杀伐果断的东瀛大军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更可怕的是绝无神本人,他练就的“不灭金身”,当真如神佛降世,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中原武林人士引以为傲的刀剑掌气,打在他身上,便如泥牛入海,连让他后退半步都做不到。
“败了!连‘海沙帮’三千弟子,一夜之间就被屠戮殆尽!”“‘劈山四雄’联手围攻绝无神,连他的护体金光都破不了,反被一招震碎了心脉!”“他的儿子绝心、绝天,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中原武林……危矣!”
消息如雪片般传开,伴随着的是无尽的恐慌与绝望。无数武林同道自发组织起来,前仆后继地涌向海边,试图阻挡这股来自东瀛的洪流。然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血勇之气显得那般苍白无力。一波又一波的抵抗,换来的只是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鲜血染红了东海的潮水。
山谷之中,林玄静静地听着从外界带回来的消息。绝无神的霸道,鬼叉罗的残忍,中原武林的惨败,一桩桩,一件件,在他心中缓缓流过。当听到“不灭金身”四个字时,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这不是单纯的横练功夫,更像是一种将自身化为金铁的规则之力,与此方世界的天地法则紧密相连。
他想起了泥菩萨关于“龙脉”的警示,再联系绝无神这般雷霆万钧、志在吞并的行径,一切便豁然开朗。这已经不是江湖仇杀,而是文明与种族的倾轧。
一股久违的情感,在他心底悄然复苏。他可以旁观江湖更迭,却无法坐视神州陆沉。
林玄缓缓从石凳上站起身,他放下手中那枚迟迟未落的白子,棋局的胜负,已不再重要。他抬眼望向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被战火与鲜血笼罩的土地上。
谷中的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一直盘旋不去的云雾,也悄然向两边散开,露出一线明净的天空。
旁观者的身份,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