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寒风卷着枯叶,在寒石村的上空打着旋儿。苏家院里的土豆干晒了一茬又一茬,装满豆子的陶罐整齐码放在阴凉处,地窖里也储备了足够的过冬柴火。日子似乎渐渐走上了正轨,但苏明远心头那根弦,却从未真正放松过。
这日晌午过后,王癞子晃晃悠悠地来到苏家院外,扯着嗓子喊:“苏二叔!苏二叔在家吗?”
苏明远正在院里修理一把豁了口的锄头,闻声放下工具,起身应道:“在,癞子兄弟有事?”
王癞子脸上堆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假:“我爹请苏二叔和青松兄弟晚上过去一趟,家里备了点薄酒,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请喝酒?苏明远心里咯噔一下。王老棍可从来不是大方的人,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恐怕是宴无好宴。
“里正太客气了,”苏明远面上不动声色,“有什么事,在这儿说也一样,何必破费。”
“那哪成啊!”王癞子摆手,“我爹说了,一定要请二位过去坐坐。就这么说定了啊,晚上一定来!”他不给苏明远再推辞的机会,说完就转身走了。
苏明远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
“二弟,王老棍这是唱的哪一出?”苏明义从屋里走出来,一脸警惕,“黄鼠狼给鸡拜年!”
苏明德也凑过来,忧心忡忡:“不会是又打咱们那种子的主意吧?这可怎么办?”
苏晚晚正在旁边翻晒草药,闻言抬起头:“爹,大伯,三伯,王里正这次没直接上门硬要,而是摆酒相请,看来是换了策略。席间他必定会旁敲侧击,甚至许以好处,想让我们主动交出种子或者种植秘法。”
“那我们不去就是了!”苏青松年轻气盛。
“不去不行。”苏明远摇头,“他是里正,明面上得罪不起。而且,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他摆下了这‘鸿门宴’,咱们就得去会会他,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看向苏晚晚:“晚晚,你觉得爹该怎么做?”
苏晚晚沉吟片刻,道:“爹,您去了之后,只需记住三点:一,种子和种植方法,咬定是山间野种,侥幸成功,并无秘法;二,若他许以好处,比如减免赋税、给予便利,可以酌情接受,但绝不能答应将种子独家交由他处置;三,表明态度,苏家愿为寒石村出力,但前提是公平互利。”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青松哥一起去也好,年轻人血气方刚,有时反而能让对方有所顾忌。但青松哥,你切记,无论里正说什么,都不要冲动,多看多听,少说话。”
苏青松重重点头:“晚晚,我晓得!”
傍晚,苏明远换上了一件稍整齐些的旧长衫,带着同样收拾了一番的苏青松,来到了王老棍家。
王老棍家的院子果然比苏家齐整不少,青石铺地,正房也宽敞。屋里已经摆好了一张方桌,上面放着几碟腌菜、一盘切开的咸蛋,甚至还有一小壶浑浊的米酒。王老棍坐在主位,王癞子在一旁作陪。
“哎呀,明远老弟,青松贤侄,快请坐,请坐!”王老棍热情地起身相迎,脸上笑容比白天真切了几分,但眼底的精明却丝毫未减。
“里正大人太客气了。”苏明远拱手行礼,带着苏青松在下首坐下。
几杯寡淡的米酒下肚,又闲扯了几句村里的琐事后,王老棍终于切入了正题。
他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明远啊,不瞒你说,我这个里正,难当啊!咱们寒石村,地薄人穷,年年赋税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得眼睁睁看着乡亲们饿肚子。我这心里,不好受啊!”
苏明远不动声色地听着,附和道:“里正为民操劳,辛苦了。”
“辛苦点没啥!”王老棍摆摆手,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明远,“可今年不一样了!你们苏家带来了高产的粮种,这可是咱们寒石村翻身的机会啊!”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诱惑:“明远,只要你把这种子和种植的诀窍交给村里,由我统一安排耕种,我敢保证,明年咱们全村都能吃饱饭!到时候,你就是咱们村的大功臣!赋税?我去跟上面说道说道,给你们苏家减免!以后村里有什么好处,也绝对少不了你们一份!”
他紧紧盯着苏明远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到动摇。
苏青松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交出去?那他们苏家还有什么倚仗?他攥紧了拳头,想起晚晚的叮嘱,又强行忍住,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苏明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里正大人抬爱了。不是我们苏家藏私,实在是……那种子真是山间偶然所得,今年也是头一回种,能否留种,留种后是否还能有这般收成,都还是未知之数。我们自家心里也没底,怎敢贸然交给村里?万一明年种砸了,岂不是辜负了里正和乡亲们的期望?这个责任,我们苏家担待不起啊!”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种子的不确定性,又把“责任”这顶大帽子扣了回来。
王老棍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没想到苏明远如此油滑。他干笑两声:“明远你太过谨慎了!这种子在你家地里能长那么好,在别处就算差些,也总比现在的野薯强吧?”
“里正说的是。”苏明远点头,话锋却一转,“所以,我们苏家愿意将今年留存的种子,明年优先提供给愿意试种的乡亲,并且可以将我们摸索出的一点浅薄经验,无偿告知。是成是败,大家共同承担,如何?若是强行推广,一旦失败,只怕会引来更多怨言,反倒不美。”
他把“共同承担”和“引来怨言”轻轻点出,让王老棍意识到强行摊派的风险。
王老棍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起苏明远。这个看似儒雅的流放书生,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他不再提种子的事,转而拿起酒壶给苏明远倒酒,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明远啊,你有这份为村里着想的心,很好!不过,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世道艰难。有些东西,攥在自己手里是宝,拿出来,可能就成祸了。你们苏家根基浅,有些好处,独吞不了,也守不住。与其到时候被动,不如主动些,还能落个人情,你说是不是?”
这话里,已经带上了隐隐的威胁。
苏明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敬:“里正教诲的是。我们苏家定会谨记本分,在村里安生过日子,绝不敢行差踏错。至于种子的事,还是按我刚才说的,稳妥为上。”
一顿饭,就在这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王老棍没能达到目的,苏明远也守住了底线。
离开王家,走在清冷的月光下,苏青松才长长舒了口气,愤愤道:“二叔,王老棍就是想要咱们的种子!话说得真好听!”
苏明远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深邃:“他想要,咱们更不能轻易给。今晚只是开始,往后的较量,还长着呢。”
他知道,王老棍绝不会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