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日头毒辣起来,炙烤着毫无遮蔽的官道。流放队伍如同一条濒死的长虫,在尘土和热浪中艰难蠕动。长时间的跋涉和饥饿,让许多人已经到了极限。
苏老爷子的情况尤其糟糕。老人本就急火攻心,身体虚弱,此刻在烈日和颠簸下,脸色已经由灰败转为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昏昏沉沉,几乎完全靠苏明义和苏明远架着才能移动。
“爹……爹您撑住啊……”苏明远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他们连一口干净的水都难找到。
苏老太太周氏跟在旁边,不停地用湿布巾(早已被泥污弄脏)擦拭着老爷子额头的虚汗,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老头子,你可不能有事啊……你扔下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
李慧心也忧心忡忡,她趁着官差不注意,悄悄探了探老爷子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低声道:“爹这像是起热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
她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一股绝望的气氛笼罩着苏家众人。
三伯苏明德趴在临时用树枝做的简易担架上,由苏青松和另一个旁支族人抬着,背上的鞭伤在汗水和灰尘的浸渍下疼痛不堪,他哼哼唧唧,却也分神担忧地看了一眼老父亲。赵氏跟在担架旁,一边给丈夫扇风,一边低声抱怨:“这鬼天气,是要把人活活熬死吗?官差爷也不说找个地方歇歇……”
苏秀秀拿着块破手帕遮阳,烦躁地扯了扯汗湿的衣领,瞥了一眼同样狼狈却依旧沉静的苏晚晚,心里莫名堵得慌。
苏晚晚抿着干裂的嘴唇,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队伍前方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官差头目张魁。她观察他很久了。
她注意到,在几次短暂的休息时,张魁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捏出一点点白色的东西放进嘴里,然后眯起眼睛,露出一丝满足的神情。有一次风吹开了纸包一角,苏晚晚隐约看到里面是晶莹的颗粒。
是糖!而且是这个时代比较精贵的冰糖!这张魁,竟有嗜甜的癖好!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苏晚晚心中迅速成形。她记得自家那个神奇的冰箱里,冷藏室的角落里,好像就有一小袋未开封的冰糖,是母亲之前熬银耳汤用的。
可是,怎么把东西送出去?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接近官差头目而不引人怀疑?送什么?直接送冰糖太扎眼,必须伪装。
她一边艰难地迈动脚步,一边飞速思考着。机会很快来了。
队伍行至一处狭窄路段,旁边是陡坡,路面坑洼不平,队伍行进速度被迫放慢,显得有些混乱。张魁骑在马上,大声呵斥着,催促队伍快速通过。
就是现在!
苏晚晚假装被石头绊了一下,“哎哟”一声,身体向前踉跄,巧妙地挤到了队伍边缘,靠近了张魁马匹的位置。在她摔倒的瞬间,她早已准备好的、从冰箱中用意念取出并用一小块脏兮兮的油纸紧紧包裹好的几颗冰糖(她不敢多拿),混合着之前李慧心偷偷塞给她让她关键时刻打点用的、仅剩的五六枚铜钱,一起从她袖中滑落,恰好掉在张魁马匹前蹄不远处的尘土里。
“怎么回事?!”张魁勒住马,不满地瞪向制造混乱的源头。
苏晚晚慌忙爬起身,脸上做出惊慌失措又带着痛苦的表情,怯生生地指着地上那混在铜钱里、并不起眼的小小油纸包和散落的铜钱:“官……官爷,对不住,我……我不小心绊倒了,我的钱……”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哭腔,足够让马上的张魁听清。
张魁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首先看到的是那几枚黄澄澄的铜钱,他撇撇嘴,正想骂句“穷酸”,但随即,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枚混在铜钱中、被脏油纸包裹的小小方块上。那形状,那隐约透出的晶莹……他太熟悉了!
他的眼神瞬间发生了变化,凶悍之气稍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探究。他看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低眉顺眼的苏晚晚,又扫了一眼她身后那些面露惶恐、同样狼狈的苏家人,最后目光落在被搀扶着、明显病重的苏老爷子身上。
电光火石间,张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地翻身下马,装作检查路面,弯腰,宽大的手掌极其自然地将那几枚铜钱和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一并捞起,迅速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除了近处的苏晚晚和一直紧张关注着女儿的李慧心、苏明远,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其他官差只当是头儿在教训那个差点摔倒的小丫头。
张魁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依旧是那副凶恶的表情,对着苏晚晚呵斥道:“没长眼睛吗?好好走路!再摔倒踩死你活该!”但他语气里的狠厉,却比平时少了几分。
骂完,他翻身上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催促队伍前行:“都快点!磨蹭什么!”
苏晚晚低着头,诺诺应声,迅速退回到父母身边。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李慧心和苏明远立刻将她护住,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没事吧,晚晚?”李慧心低声问,手紧紧握着女儿的胳膊。
苏晚晚摇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他收了。”
苏明远重重松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眼神复杂,既有赞许,更有担忧。
接下来的路程,苏晚晚一直暗暗留意着张魁。果然,在傍晚队伍再次停下休息,官差们分发那清澈见底、几乎能数清米粒的所谓“粥”时,张魁走到苏家这边,状似随意地用鞭子指了指昏迷不醒的苏老爷子,对负责分粥的瘦高个官差吩咐道:“老刘,给这老家伙也打一碗,别真死路上了,晦气!”
那叫老刘的官差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头儿会关心一个流放犯的死活,但还是应了一声,给苏家的破瓦罐里多倒了一勺稀粥。
虽然只是多了一勺稀得可怜的粥水,但这细微的变化,却让苏家众人惊愕之余,看到了一丝曙光。
赵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扯了扯苏明德的袖子,低声道:“当家的,你看……官爷今天怎么发善心了?”
苏明德趴在担架上,哼哼着:“谁知道呢……许是怕爹死了不好交代吧……”
苏秀秀也疑惑地看了看官差,又看了看安静坐在一旁的苏晚晚,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苏明远和李慧心默默地将那碗稍微厚实一点的粥水喂给依旧昏沉的苏老爷子,心中对女儿的机智和胆识更是惊叹不已。
苏晚晚捧着手里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平静。她知道,那几颗冰糖和铜钱,就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虽然微小,却终究荡开了一圈涟漪。张魁收了她的“贿赂”,便等于默许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易,在不过分的前提下,或许会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关照”。
这点关照,在太平年月不值一提,但在眼下这绝境中,却可能关系到爷爷的生死,关系到他们能否多撑过一天。
夜色再次降临,荒野的风带着凉意。苏晚晚靠在母亲身边,感受着胃里那点稀粥带来的微弱暖意。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善于观察和利用一切可能的资源。那个隐藏在意识深处的冰箱,是她最大的底牌,绝不能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