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夜,静得像是一潭死水,连平日里聒噪的夏蝉都仿佛被这沉闷的气压扼住了喉咙。
顾昭宁跨进内殿时,一股混杂着陈年檀香与苦涩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太后躺在凤榻上,走得很安详,正如那个传信的小太监所言,身边放着吞金剩下的半块金铤。
“娘娘,太医令已经验过了,确是吞金无疑。”
周怀礼站在阴影里,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亡灵。
顾昭宁没说话,只是一步步走到榻前。
她伸出手,借着烛火的微光,轻轻拨开了太后覆在脸上的锦帕。
那张曾经不可一世、权倾朝野的脸,此刻灰败得如同深秋枯草。
顾昭宁的目光在太后的唇角停住了。
那里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纹,呈紫黑色,像是被什么烈性东西瞬间灼烧过,连带着周边的皮肤都透着一股诡异的青灰。
吞金而亡,死状多是腹痛如绞、脏腑坠裂,面色苍白如纸。
但这副模样,倒像是……
“太后爱美了一辈子,连睡觉都不肯卸掉额饰。”顾昭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手指在那道裂纹上方虚虚划过,“若是自尽,她定会选个最体面的法子,绝不会让自己死成这副厉鬼模样。”
周怀礼猛地抬头,眼神一凛。
“除非,她没得选。”顾昭宁直起身,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仔细擦拭手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封锁慈宁宫,除了本宫和陛下,任何人不得探视。另外,去太医院把刘太医令从被窝里拖出来,让他带上那套验毒的银针,走角门进来。”
她将帕子扔进铜盆,溅起几滴浑浊的水花。
“这宫里,有人比我们更急着让她闭嘴。”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的气氛比外头的阴雨天还要沉重。
太后暴毙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
朝臣们跪了一地,有的真心哀嚎,有的假意抹泪,更多的是垂着头,眼珠子乱转,揣测着风向。
顾昭宁身着素服,立于帘后,只递了一句话给萧承煜。
于是,大理寺少卿与内廷监察司主事周怀礼,领了一道“协同彻查太后薨逝内情”的圣旨。
消息传回后宫,就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烂泥塘,底下藏着的魑魅魍魉都被震得慌了神。
当天夜里,周怀礼便带回了一个人。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小宫女,名叫柳儿。
此时正缩在暴室的墙角,抖得像筛糠,身上还穿着御药房当值的青布比甲。
“她是太后那老嬷嬷的远房侄女,这半个月,太后的药膳都是经她的手。”周怀礼把一本册子扔在桌案上,“三日前,她托出宫采买的小太监带了一味药,叫‘断魂草’。”
顾昭宁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并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刮着茶沫。
“断魂草,入口封喉,死状凄惨。”她吹了吹热气,抬眼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宫女,“你胆子不小,敢给太后下这种虎狼之药。”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柳儿猛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石砖上砰砰作响,“奴婢没想害太后!是……是那位大人!”
“哪位大人?”
柳儿浑身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牙齿打颤:“他……他没露过脸。只让传话,说若太后不走,慈宁宫上下,连带着奴婢在宫外的老娘和弟弟,都得‘留下’。”
顾昭宁放下茶盏,瓷器磕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所以,你就在安神汤里加了料,逼太后自己选。”
柳儿瘫软在地,只剩抽泣。
“周怀礼。”顾昭宁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的褶皱,“对外宣称,这宫女畏罪自缢了。把人送到城郊那个荒废的别院去,找两个可靠的人看着。这可是个活证据,死了就可惜了。”
“是。”
三日后,凤仪宫设宴。
请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也就是前几日“皇室旧闻讲习会”的那拨人。
顾昭宁今日穿得素净,只发间插了一支白玉簪。
酒过三巡,她似是无意地叹了口气,手里摩挲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香囊。
“太后娘娘走得急,除了那块金铤,身边也就剩这个香囊了。”她眼神哀戚,声音却正好能让在座的每个人听清,“本宫昨儿个整理遗物,竟在里头摸出张没写完的字条。只可惜被茶水浸了一半,只能隐约看见‘东宫’二字……”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几个老臣面面相觑,手里的酒杯都停在了半空。
东宫?
先帝在位时,废太子那场大火可是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东宫旧人早就死绝了。
这时候提这两个字,简直比见鬼还渗人。
顾昭宁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鱼饵撒下去了,就看谁咬钩。
果不其然,不过两日。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极其突兀地出现在了勤政殿的御案上。
没有人看到是谁放的,就像它是凭空长出来的一样。
萧承煜面色铁青地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字迹狂草,透着一股子嚣张的戾气:
“旧恩侯未亡,东宫犹存。”
“好大的口气!”萧承煜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洗里的水洒了一地,“这是在向朕宣战吗?”
顾昭宁站在一旁,神色却异常平静。
她伸手拿过那张信纸,并没有急着看内容,而是用指腹轻轻捻搓着纸张的边角。
这种纸,厚实绵软,透光看去,纹理中有极细的丝絮。
是大内特供的“澄心堂纸”,而且是二十年前那一批。
如今宫里早就不用了,因为造纸的匠人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陛下,这不仅仅是宣战。”
顾昭宁走到烛台旁,将信纸对着火光,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在纸张右下角的夹层处一挑。
那看似平整的纸张竟然分了层。
她用银镊子轻轻揭开那一层薄如蝉翼的表皮,底下赫然露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暗红印记。
那印记并非朱砂所盖,而是用极细的金粉调和了胶质,拓上去的。
图案是一只盘旋的孤鹰,鹰爪下扣着半个残缺的“令”字。
周怀礼凑近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失声道:“这是……先帝爷当年的‘东宫典记’私章?这东西不是随着废太子一起烧成灰了吗?”
“烧成灰的是人。”
顾昭宁将那张信纸缓缓放回桌案,火光映在她的眼底,跳动着明明灭灭的光,“可有些东西,只要人心不死,它就永远烧不干净。”
夜深,凤仪宫灯影摇曳。
窗外的风声紧了些,吹得树影婆娑,像是有无数鬼影在张牙舞爪。
顾昭宁将那枚金粉纹印轻轻覆于案上卷宗之上,低声道:“原来,她的影子还没散,他的棋也还没下完。”
窗外,一道模糊黑影悄然掠过宫墙,仿佛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