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叠信纸粗粝得很,摸上手就像北境风沙刮过的老树皮。
萧承煜两根手指夹着信笺,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信狠狠拍在御案上,力道大得震翻了旁边的砚台,墨汁溅出来,污了刚批好的折子。
“朕的尚书省左仆射,拿着朕给的俸禄,养着北境那群要把朕生吞活剥了的狼!”萧承煜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含着口沙子,“备马。朕要亲自去北境看看,到底是哪几颗脑袋长得太结实,不想在脖子上待了。”
“陛下这是要去送死?”
顾昭宁正拿着一块湿帕子,一点点擦拭案上的墨迹。
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晚膳吃什么。
萧承煜猛地转头盯着她,眼底全是红血丝。
“那信上写得明白,北境守将与京中勾连。如今周文远倒了,那边还没动静,说明消息还没传过去。”顾昭宁把擦黑了的帕子扔进铜盆,水面瞬间浑浊,“陛下此时若大张旗鼓地亲征,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消息比马蹄子跑得还快。等到您到了朔方城,那帮人早就把尾巴藏好了,或者干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萧承煜:“直接反了。”
萧承煜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坐回了龙椅上。
他闭上眼,捏了捏眉心:“那你让朕怎么做?等着?”
“等着。”顾昭宁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外头风大,吹得她鬓边乱发飞舞,“不仅要等,还得给他们递个信儿。”
入夜后的凤仪宫静得吓人。
周怀礼是从角门溜进来的,身上还带着市井里的油烟味。
他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娘娘料得没错。周府遣散的下人里,有个哑巴马夫不对劲。平日里只会闷头喂马,谁都不搭理。可臣特意去看了他的手——虎口和指肚全是老茧,那是常年握刀开弓磨出来的,绝不是拿马鞭的手。”
顾昭宁正拿着剪子修剪一盆腊梅。咔嚓一声,一根多余的枝条落地。
“是个探子。”她放下剪子,指尖在花瓣上轻轻拨弄,“周文远进去了,他肯定急着要把消息送出去。但他不敢乱动,他在等确切的风声。”
“那咱们就把风声送给他。”
顾昭宁转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印着户部红戳的公文副本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那是一份“粮草调拨清单”,只是上面的数额,比实际存粮少了足足七成。
“把这个,想法子让他看见。”顾昭宁把清单递给周怀礼,“就说朝廷查抄周府,发现国库亏空巨大,北境粮草断供已成定局。再让他‘无意间’听到,陛下正头疼得睡不着觉,打算削减北境军费填补窟窿。”
周怀礼接过清单,扫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娘娘,这是把那帮狼往绝路上逼啊。一旦他们以为粮草断了,必会狗急跳墙。”
“狗急了才会跳墙,跳墙才会露出肚皮。”顾昭宁眼神极冷,“去吧,做得干净点。”
三日后,京城西郊的一处偏僻茶馆。
那哑巴马夫果然中计。
他不仅顺走了那份“要命”的清单,还连夜放飞了一只不起眼的灰鸽子。
也就是这只鸽子,没能飞出京城的一百里地,就被一支不知从哪射来的响箭钉在了树干上。
锦衣卫呈上那截细小的竹筒时,萧承煜的手都在抖。
他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京中粮断,主昏无能,下月初三,举兵南下。”
“下月初三……”萧承煜死死盯着那四个字,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好啊,好得很。朕的江山,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随时能咬一口的肥肉。”
若不是截住了这封信,若不是顾昭宁设局诱出了这帮人的底牌,大昭的江山恐怕真要在半个月后易主。
萧承煜当即密令心腹大将,持虎符连夜奔赴北境关隘,封锁要道,接管兵权。
那帮守将还在做着“长驱直入”的美梦,便被自家营帐里冲出来的亲兵按在了地上。
尘埃落定是在五日后。
勤政殿内,萧承煜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顾昭宁在侧。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在替他研墨的女子,眼神复杂至极。
她神色依旧温婉,仿佛刚刚那个运筹帷幄、逼反边将的人根本不是她。
“昭宁。”萧承煜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重,“朕有时候都在想,你这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周文远的事才刚出,你就已经算到了北境的反应,甚至连那个不起眼的马夫都算计在内。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顾昭宁手腕被捏得有些疼,却没挣脱。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陛下,不是妾身会算。是从周文远长子买那三千亩地的时候,妾身就知道这事儿不对。”
她抽出手,继续研墨,墨汁在砚台中晕开一圈圈涟漪。
“妾身以前在侯府替嫡母管家,最怕的就是底下人做假账。可若是有一笔账,数目大得离谱,却又做得天衣无缝,那这背后藏着的,往往不是贪墨,而是更大的祸心。”她轻声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妾身替您理清宴席账目时说过的那句话?‘一笔错账,往往藏的是更大的祸根’。”
萧承煜怔住。
是啊,家国同构。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道理谁都懂,可真能把这些琐碎细节拼凑成保命符的,只有她。
深夜,凤仪宫。
窗外的风声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踏着夜色奔腾而来。
顾昭宁坐在妆台前,并没有睡。
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枚色泽暗沉的旧印。
那印章缺了一角,上面刻的也不是什么官职,而是一个早已在史书中被抹去的名字。
她将那枚旧印轻轻覆在那份伪造的“户部调拨清单”的留底上,大小竟严丝合缝。
“这一局,还未到终章。”她低声呢喃,指尖摩挲着那冰凉的印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