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青骓马在离前线百步处猛地顿住，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她玄色战裙上，晕开暗褐的斑。
她翻身下马时，甲片与银锁相撞，发出细碎的轻响——那是萧承煜亲手给她系上的护心镜，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末将周平参见贵妃娘娘！守将盔甲上还沾着晨露，声音里裹着未褪的惊惶，叛军前锋已过荒草甸，约摸半个时辰能到城下。
可卑职的人大多是新征的民壮，刀都握不稳......
顾昭宁抬眼扫过他身后的队列。
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攥着长矛的手在抖，五十开外的庄稼汉把刀鞘系反了，刀刃磕着裤腿当啷作响。
她注意到最前排有个小卒正往掌心哈气，指节冻得发紫——赵公公熬的姜茶还没送过来。
周将军。她摘下披风甩给随侍宫女，露出里面月白中衣，你说这些民壮是三天前从城南招的？
周平喉结滚动，城南多是菜农，平时挑担推车在行......
挑担推车？顾昭宁突然笑了，手指叩了叩小卒的长矛杆，菜农最会算斤两，知道怎么使巧劲。
把长矛尖往下压三寸——她抓住小卒的手往下扳，马肚子比马颈子软，你们专捅马腿。
小卒眼睛亮了，跟着她的手势比画：娘娘是说，像切冬瓜似的？
对，像切冬瓜。顾昭宁转身时，发间银簪扫过周平的甲胄，周将军，把民壮分成三队，第一队拿长矛守前排，第二队扛沙袋填护城河，第三队——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腾起的黄尘，去林子里砍带刺的荆条，堆在城门两侧。
娘娘，这......周平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尖啸。
顾昭宁猛地转头。
黄尘里翻卷出一面褪色的清君侧旗，旗角下是排得歪歪扭扭的叛军。
最前头的骑兵裹着兽皮斗篷，马背上挂着的酒葫芦随着颠簸叮当作响——哪像要攻城的样子，倒像一群喝醉了来赶集的山匪。
直到她的视线扫过骑兵队末尾。
那队人身量齐整，铠甲虽旧却擦得锃亮，马缰握得极稳，连马蹄声都比旁人齐三分。
为首那人抬脸时，额角一道刀疤在晨光里闪了闪——是三个月前被她亲手杖责的御前侍卫陈九！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那日在御花园，陈九收了杨大人的银子，往贤妃茶里下了朱砂，被她查出来时，他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娘娘饶命！
小人上有八十老母......
原来八十老母是幌子。她低声呢喃，喉间泛起腥甜。
陈九能调动这些训练有素的侍卫，说明杨大人的手早就伸到了禁卫军——那夜金銮殿的暗箭，怕也是他们的手笔。
周将军！她突然拔高声音，立刻点三百精骑跟我走！
娘娘要去哪儿？周平急得跺脚，叛军马上到了！
去给他们送份夜宴。顾昭宁翻身上马，青骓马被她夹得打了个响鼻，告诉城楼上的陛下，戌时三刻，南坡见。
陈九的营帐扎在离城七里的乱坟岗。
顾昭宁伏在土坡后，看叛军点起篝火烤肉，酒坛子碰得叮当响。
陈九脱了铠甲，正搂着个抢来的民女灌酒，刀疤在火光里一跳一跳：等破了城，老子要把那母老虎的头挂在城门上......
够了。顾昭宁摸出腰间银锁，放火。
第一支火箭划破夜幕时，陈九还以为是流星。
等火势顺着荆条堆窜上帐篷，他才惊觉不对，提刀往外冲，正撞上进门的顾昭宁。
顾、顾贵妃？他的刀当啷落地，你怎么......
我怎么敢来？顾昭宁踩着他的刀背，银锁上的与子同袍四个字蹭过他的下巴，陈侍卫忘了？
你教过我，夜袭要挑人最松懈的时候——她猛地抽出腰间软剑，剑尖挑开他的衣襟，就像你挑贤妃的茶盏那样。
乱营里响起喊杀声。
顾昭宁回头，见三百精骑举着火把从三面杀来，而更远处，城楼上的龙旗正朝着南坡方向移动——萧承煜的主力到了。
陈九突然暴起，抄起脚边的酒坛砸过来。
顾昭宁旋身避开，软剑划破他的手臂，血珠溅在她月白中衣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娘娘小心！随侍宫女的尖叫混着马蹄声炸响。
顾昭宁抬头，正看见萧承煜骑着玄色御马破营而来，龙袍被火映得通红，手中长剑挑飞了陈九的刀。
昭宁。他翻身下马，替她擦掉脸上的血渍，我就知道，你说的看看城墙硬不硬，是要自己当那城墙。
叛军的哭喊声渐弱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顾昭宁站在陈九的尸首旁，看士兵们把俘虏串成串，突然在人群里瞥见张熟悉的脸——杨大人的亲卫，脖子上还挂着杨家祖传的翡翠锁片。
陛下。她扯了扯萧承煜的衣袖，陈九的人里有杨府的。
萧承煜的指节捏得发白：联早该想到，杨爱卿总说内宅不宁，原是他自己的宅，早该拆了。
回皇宫的路上，顾昭宁的战裙浸透了血污。
萧承煜非要她坐龙辇，自己骑马在旁跟着，说要护着他的女将军。
御书房里，老太监捧着金册进来时，顾昭宁正用温水擦手。
金册上的二字在烛火下泛着蜜色，她抬头看萧承煜，见他眼里有星子在跳：昭宁，这不是封赏。
是联要告诉所有人，能站在联身边守江山的，是你。
满朝文武的惊叹声隔着门传进来，顾昭宁却注意到小太监阿福缩在廊下，手里攥着半块被揉皱的信笺。
她刚要开口，阿福就小跑过来，压低声音：娘娘，方才有人塞给奴才这个，说杨大人的事，没那么简单......
顾昭宁展开信笺，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她眯起眼。
萧承煜凑过来时，她正盯着最后一行字——九门提督府的地窖里，埋着半车虎符。
怎么了？他的手指抚过她皱起的眉。
顾昭宁把信笺递给他，看他的瞳孔渐渐收紧。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两柄并立的剑。
昭宁？萧承煜握住她的手。
她望着烛火里跳动的影子，轻声道：陛下，咱们的仗，还没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