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马车刚拐进御街,赵公公的尖嗓子便顺着宫墙飘了过来:顾娘子,陛下在御书房候着呢!
暗卫掀开帘子时,她的指尖还沾着侍卫挣扎时蹭上的血渍。
晨雾未散,宫门前的石狮子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极了昨日庙里那尊裂了道缝的泥菩萨——只不过此刻她怀里抱着的不是账本,是能掀翻半座朝堂的证据。
阿七,把人捆紧些。她低嘱一句,踩着青石板往御书房走。
靴底碾过湿润的砖缝,凉意顺着脚腕爬上来,倒让她脑子更清醒了些。
昨夜在庙里,侍卫提到杨大人的人布好了局时,她便想起三日前萧承煜翻给她看的密折——镇北王参杨大人克扣军粮,折子上的证据单薄得像层纸,如今看来,倒像是有人故意留了破绽。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暖香混着墨味涌出来。
顾昭宁刚跨进门槛,便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
萧承煜正站在书案后,玄色龙纹朝服未系妥当,腰间玉坠随着动作轻晃,分明是刚从早朝赶来的模样。
伤着没有?他的目光先扫过她鬓边歪斜的珍珠簪,又落在她沾血的袖口,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
顾昭宁摇头,将怀里的羊脂玉牌搁在案上。
玉牌在晨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字刻痕却像道刀疤。昨夜在破庙抓的,是杨府三等侍卫,颈间挂着这玉牌。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那半枚残印,和北疆粮仓残纸上的私印比对过,分毫不差。
萧承煜的指节叩在玉牌上,一声惊得外间的赵公公缩了缩脖子。审了?
审了一半。顾昭宁抬眸,他说受杨威指使。
殿内的炭盆爆了个火星。
萧承煜的眉峰陡然一紧——杨威是杨大人最宠的嫡子,半月前因强抢民女被巡城卫拿住,还是顾昭宁压着状纸没让捅到御前。为父报仇?
说是顾某查青阳县粮账坏了他们的局。顾昭宁扯出丝帕擦手,血色在帕子上晕开,那侍卫还说,杨大人的人早布好了局......陛下,青阳县的粮行账本,怕是和北疆军粮案串着线呢。
外间突然传来重物拖地的声响。
赵公公踮着脚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架着那侍卫。
侍卫的嘴被布条堵着,眼睛却瞪得通红,见了萧承煜便拼命挣扎,膝盖撞在门槛上发出闷响。
松了。萧承煜端起茶盏,茶烟模糊了他的神情。
布条刚扯下,侍卫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似的尖叫:陛下明鉴!
小的是受杨公子胁迫!
他说顾娘子查粮账要断杨家的根,让小的......让小的去杀顾娘子灭口!
顾昭宁盯着侍卫发抖的喉结——这和昨夜在庙里那番杨大人布的局说法大相径庭。
她突然想起生母教她看账时说的话:数字不会撒谎,但撒谎的人会改数字。眼前这人,怕也是被改了的。
杨威给了你什么?她突然开口。
侍卫一怔,五......五百两银票,说事后还有庄子......
五百两?顾昭宁笑了,杨府三等侍卫月钱二十两,五百两够你攒两年。
可杨公子房里的玉扳指都不止这个数——你当陛下是傻子?
侍卫的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萧承煜的茶盏地搁在案上,拖下去,让慎刑司的人好好问。
慢着。顾昭宁按住要上前的太监,陛下,杨威若真敢指使杀人,必是仗着杨大人在背后撑着。
可杨大人素日最是谨慎,怎会让独子犯这种蠢事?她指尖点着那枚羊脂玉牌,这玉牌是杨大人亲赐心腹的,三等侍卫可没资格戴。
萧承煜的目光骤然锋利起来。
他伸手将残印和玉牌并在一起,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两个字重叠成模糊的影。去杨府,把杨威带来。他对赵公公道,再传旨,杨大人今日不必上早朝了。
顾昭宁看着太监押着侍卫退下,忽然觉得后颈发紧——这局里的被改得太多,她可能只摸到了线头。
接下来的三日,御书房的灯就没熄过。
杨威在慎刑司熬了一夜便招了,确实是他买通侍卫,但背后主使不是杨大人,是杨府大管家——那管家跟了杨大人二十年,上个月刚给在北疆当兵的儿子汇了三百两安家费。
看来杨大人是被自家管家摆了一道。萧承煜将卷宗推给她,眼底泛着青黑,不过这管家的儿子,恰好是镇北王军里的粮秣官。
顾昭宁翻到最后一页,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周老板要的粮,已按三成掺沙。
她想起那日在破庙听到的周记粮行,突然捏紧了卷宗:陛下,周记粮行的东家,是镇北王侧妃的表弟。
殿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
顾昭宁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起身要去添灯油,却被萧承煜拉住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薄茧,温度透过她的衣袖渗进来:明日歇一日,别查了。
歇不得。她抽回手,今日能查到管家,明日就能查到镇北王。
萧承煜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第四日夜里,顾昭宁在偏殿整理新抄来的粮行账册。
烛火在风里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张牙舞爪的兽。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着,她刚要翻页,忽然听见廊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宫人的软底鞋,是带钉的皮靴。
她的手瞬间按在腰间软剑上。
烛火地灭了,黑暗里,她摸到案角的暗格机关,整个人缩了进去。
暗格里有个小孔,刚好能看见书桌前的动静。
门一声开了。
月光从窗纸破处漏进来,照出一道黑影。
那人穿着玄色短打,腰间佩着象牙牌——是礼部侍郎陈大人的亲卫标记。
顾昭宁的心跳得厉害,生母临终前的话突然涌上来,她攥紧了袖中的丝帕。
黑影摸到书案前,指尖划过摊开的账册。
顾昭宁盯着他后颈的朱砂痣——陈大人的亲卫里,有个叫阿三的,后颈便有这么颗痣。
找什么?她的声音从暗格传来。
黑影猛地转身,顾昭宁已从暗格里扑出,软剑鞘抵住他的咽喉。陈大人让你来偷粮行账册?她压着他的手腕往案上一按,骨节发出的声响,还是来杀我灭口?
阿三疼得额头冒汗,却梗着脖子不说话。
顾昭宁的剑尖挑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的密信——封口处盖着陈府的朱印。
带他去御书房。她扯下他的腰带捆人,赵公公该备着醒酒汤了。
御书房里,萧承煜正靠在椅背上打盹,听见动静猛地直起身子。
看见阿三时,他的脸色瞬间沉如墨染:陈大人?
陈大人的亲卫,带着陈府密信。顾昭宁将信递过去,里面写着顾氏查账太狠,速除
萧承煜捏着信的手在发抖。
他突然抓起案上的玉玺,传旨,陈大人即刻到御书房候讯。又转头对顾昭宁道,你回景仁宫,我让暗卫守着。
陛下,我要看着陈大人招。顾昭宁按住他的手背,您说过,家是国之基,这局里的每个,都得清干净。
陈大人被押进来时,官服都没穿整齐。
他看见阿三,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陛下饶命!
臣是被胁迫的!
镇北王说臣若不帮忙,便要揭发臣私吞赈灾银......
顾昭宁望着陈大人颤抖的后背,忽然想起北疆粮仓里那半箱残纸。
原来这张网,从镇北王到杨大人,再到陈大人,每一环都拴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天快亮时,陈大人被押去了大牢。
萧承煜揉着太阳穴坐下,今日早朝,怕是要掀了半座朝堂。
顾昭宁站在窗前,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
晨风吹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间新添的红痕——是阿三挣扎时抓的。
她摸了摸鬓边的珍珠簪,簪头里的残印还在,可她知道,这局里的远不止这半枚。
昭宁。萧承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疲惫的温柔,去睡会儿。
她转身,看见他眼里的关切,突然笑了:陛下,等这局清完,我想回靖远侯府看看。
萧承煜一怔,随即也笑了:好,等清完这局。
可顾昭宁知道,这局哪有那么容易清完。
她望着御书房外的宫墙,那里的晨雾还未散尽,像极了那日破庙里的雾——雾里,或许还藏着更狠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