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晨雾时,顾昭宁终于望见了北疆小镇的夯土城墙。
七日夜兼程,她额角沾着草屑,鬓边的珍珠簪子不知何时松了,随着马身颠簸撞在锁骨上,生疼。
但她的眼睛比来时更亮——城门口卖胡饼的老妇正用袖口擦瓦罐,罐身泛着青灰,和她在京都算过的二十七个北疆粮商账本里,记载的粗陶储水器颜色分毫不差。
客官要歇脚?客栈伙计掀开布帘,见她裹着褪色的青布斗篷,腰间悬着个铜酒壶,倒像是走南闯北的货郎。
顾昭宁摸出几文钱推过去:来碗热汤面,再问问——她压低声音,镇西头老柳树下的王阿公,可还在给人写状子?
伙计的手指在柜台沿儿上顿了顿,眼尾的疤跟着跳了跳:您找他?
那老头嘴碎得很,前日还跟张屠户吵,说今年春粮少了半车......话音未落,门帘又被风掀起,卷进一股子沙土。
顾昭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三个戴斗笠的男人正站在街对面,其中一个抬手摸了摸腰间,露出半截黑铁刀柄。
她垂眸搅着面碗,耳尖却竖得笔直。
王阿公的状子,春粮的缺额,黑铁刀......这与蓟州账册里边镇粮道异常损耗率激增三成的记录,像两片面饼严丝合缝扣在一起。
王阿公在村东头破庙。伙计突然把汤面往她跟前一推,瓷碗磕出脆响,您吃完赶紧去,日头毒,晒坏了脸可不好。
顾昭宁夹起一筷子面,热气熏得眼眶发酸。
这是她第三次用身份打听消息,前两次都被推说不知道记不清,可方才那三个斗笠男出现时,伙计的喉结动了动,分明是被什么压着不敢说。
她把半块碎银压在碗底,起身时故意踉跄,撞翻了条凳。
对不住对不住!她蹲下身捡凳腿,余光扫过伙计的裤脚——青布裤管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褐色痕迹,是干了的血迹。
村东头破庙的香案积着三寸厚灰,王阿公正蹲在台阶上补鞋,麻绳在指节间穿梭如飞。
顾昭宁刚喊了声,老人的手便抖了抖,麻绳地绷断。
您......您是?王阿公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前日里李寡妇说,有个穿翟衣的女官要来查粮?
顾昭宁心尖一跳。
她刻意换了粗布衣裳,连腕上的翡翠镯都摘了塞进怀里,可这老头竟能从只言片语里认出她的来意。
她在他身边蹲下,摸出块桂花糖:阿公,我是来查春粮的。
您说张屠户少了半车粮,那刘铁匠家的冬衣呢?
上个月京里拨下的三百匹棉布——
王阿公突然捂住她的嘴,枯树皮似的手指掐得她生疼。
他侧耳听了听庙外的风声,这才凑近她耳边:上个月十五,有帮人半夜敲开了义仓的门。
我躲在草垛后瞧着,他们搬的不是粮,是......他颤巍巍指向庙外的老槐树,树桠间挂着个褪色的红布包,是装火药的坛子。
顾昭宁的后颈泛起凉意。
蓟州账册里记着边镇额外申领防潮草席三百领,原以为是防粮食霉变,如今看来,怕是给火药坛垫底的。
她刚要再问,庙外传来马蹄声,王阿公的脸瞬间煞白:快从后墙走!
他们又来查人了!
后墙缺口的荆棘划破了顾昭宁的手背,她刚翻出去,就撞进个温热的胸膛。
姑娘小心。男人的声音带着北疆特有的沙哑,他扶住她的胳膊,袖中露出半截染蓝的布——是染坊的学徒工。
顾昭宁正要道谢,却见他冲她眨了眨眼,指向街角的染坊:我家染缸今早翻了,蓝靛水泼了一地,您踩着走,脚印显不出来。
这是个聪明人。
顾昭宁跟着他拐进染坊,看他熟练地掀开染缸上的木盖:我叫李明,前日见您在街头问王阿公,就猜您是来查事的。他从缸底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整理的近三个月外来人口记录,他们总在半夜去镇北的破窑,我......他喉结动了动,我娘去年冬天饿死了,因为本该发到她手里的米,被人调包成了麸皮。
顾昭宁展开油纸包,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日期、姓名、马车轮印的深浅——连哪拨人带了刀,哪拨人扛着长条状的包裹都标得清楚。
她摸出怀里的翡翠镯,推到李明面前:这个押给你,等事情了了,我来赎。
李明却往后退了一步:您要是信得过我,明晚子时,镇北破窑见。
子时的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针。
顾昭宁裹紧斗篷,跟着李明摸进破窑。
窑洞里堆着十几个草包,她捏了捏,草屑间藏着硬邦邦的东西——是铁弹。
上个月初九,他们搬来二十车这样的草包。李明的声音发紧,我偷听到他们说,等京里的信到,就把这些送到关北
顾昭宁的手指在草包上微微发抖。
关北是大昭与北戎的边界,铁弹若落进北戎人手里......她迅速撕开草包,从夹层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是份密信,落款处盖着半枚残缺的虎符印。
她突然拽起李明的胳膊,窑外有马蹄声,至少五个人!
话音未落,窑门被踹开。
为首的斗笠男举着火把,刀光在顾昭宁眼前一闪:果然是你!
前日在客栈就瞧着不对,原来......
顾昭宁反手将密信塞进李明怀里,同时拍响腰间的玄铁令。
暗处传来刀出鞘的清鸣——她早让侍卫扮成货郎跟在身后。
斗笠男的刀刚要落下,一道银芒掠过,他的手腕顿时绽开血花。
保护李公子!顾昭宁低喝一声,旋身避开另一柄刀。
她的斗篷被划破,露出内里绣着翟纹的中衣。
斗笠男的瞳孔骤然收缩:是宫里的人!
撤——
混战只持续了半炷香。
侍卫们押住三个伤兵,顾昭宁蹲在为首的斗笠男面前,扯下他的斗笠。
男人脸上有条狰狞的疤,正是前日在客栈里见过的伙计。
谁派你来的?她声音轻得像片云,却带着冰碴子。
疤脸男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您查得这么明白,还需要问?他突然剧烈咳嗽,嘴角渗出黑血——竟是服了毒。
顾昭宁站起身,月光照在她染血的手背上。
李明攥着密信的手在抖:那虎符印......我好像在镇里刘老财家见过。
刘老财是靖远侯府在北疆的粮商代理人。
顾昭宁摸出怀里的翡翠镯,凉玉贴着心口,像生母临终前的手。
她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那里有快马正朝着京城方向疾驰——玄铁令已传信回宫,萧承煜的亲卫很快就到。
但此刻,她盯着密信上那个残缺的虎符印,突然想起昨日在染坊,李明整理的外来人口记录里,有个名字格外刺眼:。
那是太后身边赵公公的远房侄子。
晨雾中传来马蹄声,顾昭宁将密信贴身收好。
她知道,等回到京城,等待她的不仅是萧承煜的追问,还有更深的棋局——而这枚虎符印,不过是掀开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