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宫墙时,顾昭宁的绣鞋碾过青石板上未化的残雪,碎冰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
她拢了拢斗篷,腕间那道崩裂的翡翠镯子硌得生疼——方才李贵妃甩袖时撞在御案角的力道,比表面上的笑意狠辣三分。
前日门房转交的纸条还在袖中,墨迹被体温焐得微潮:小心东边的风。东边是承乾宫,李贵妃的寝宫。
她望着宫道尽头那盏摇晃的宫灯,灯影里仿佛晃动着李贵妃鬓边的珍珠步摇——那步摇的衬里用的是她送的湖蓝缎子,原是想结个善缘,倒成了对方踩人立威的踏板。
顾小主。
一声低唤惊得她抬眼,赵公公不知何时立在月华门边,佝偻的背在暮色里像株老松。
他手里端着青瓷茶盏,热气氤氲中露出半张带笑的脸:奴才猜着小主该往奴才这儿来,特意留了盏新焙的云雾茶。
顾昭宁脚步一顿。
赵公公是掌事二十载的老宫人,最懂不聋不瞎,不配当家的道理,能主动递话,必是看出了什么。
她跟着走进偏殿,檀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赵公公放下茶盏时,指节上的珊瑚扳指闪了闪:小主可是为着李贵妃那档子事?
公公明鉴。顾昭宁摸出袖中崩裂的镯子,方才在御书房,她撞碎这镯子时,案上军报翻出李记粮行四个字。
豫南赈灾的粮款,走的正是李记的渠道。
赵公公的眼皮跳了跳,捏着茶盏的手慢慢收紧。
他在宫里当差这些年,最见不得后妃染指外务——当年先皇后就是替母家揽了盐引,才被人下了毒。小主是怕她往粮里掺沙?
不止。顾昭宁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她题了福泽万民的碑,便与赈灾绑在一处。
若粮款出问题,百姓骂她;若粮款不出问题......她顿了顿,她便成了赈灾首功,往后更有底气压人。
赵公公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小主这心思,倒像当年老祖宗理内库——既要防着贼偷,又要让贼不得不守着宝。他屈指敲了敲桌沿,明儿起,奴才让各宫的粗使婆子多往承乾宫的小厨房、库房遛弯。
李贵妃的贴身大丫鬟春桃爱赌,奴才让南三所的小顺子陪她打叶子牌,保管把承乾宫的动静筛得比米筛还细。
顾昭宁起身福了福,袖中纸条被攥得发皱:公公大恩,昭宁记在心里。
出了赵公公的偏殿,她绕着御花园往杨大人的值房走。
腊月的梅枝扫过她的鬓角,冷香裹着风灌进领口。
杨大人是萧承煜潜邸旧臣,最恨贪墨,当年查盐引案时,连自己表弟都参了一本。
值房的窗纸透着暖光,她刚抬手要敲门,里头传来一声——是镇纸压纸的动静。
杨大人掀开门帘时,玄色官服还沾着墨渍,见是她,忙侧身让进:顾小主怎的这时候来?
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是私事。顾昭宁从袖中取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李记粮行近三年的粮价,豫南赈灾的粮商是李记,李贵妃的族兄李焕在户部管着粮引。
杨大人可知,李记去年往边军送的粮,有三成是陈米?
杨大人的瞳孔骤缩,手指重重叩在案上:上个月北疆参将递的折子说粮草发潮,陛下还让我查呢!他突然压低声音,小主是要......
我要李记的账。顾昭宁望着案头未批完的奏疏,若李贵妃敢动赈灾粮,我要她连带着李记一起栽。
杨大人若能在朝堂上替我盯着户部,昭宁替豫南百姓谢您。
杨大人的喉结动了动,起身郑重作揖:当年先皇后替民请命时,奴才还在御书房当差。
小主这份心,和先皇后一般亮堂。
明日早朝,奴才便让户科给事中递折子,查李记近三年的粮引批文。
从值房出来时,月上中天。
顾昭宁坐在软轿里,望着宫墙外渐次亮起的灯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是生母苏氏亲手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她临终前说的话:昭宁,宅斗如织网,要把每根线都攥在自己手里。
回侯府时,门房递来个锦匣,打开是块羊脂玉佩,附笺上写着明日慈宁宫见,是萧承煜的字迹。
她把玉佩收进妆匣底层,转身进了书斋。
案头摆着生母留下的《治家要略》,翻开是苏氏的批注:查内宅,先查账;查外宅,先查人。
她铺开宣纸,提笔写下李贵妃三个字,四周分出枝桠:族兄李焕(户部)、表亲周妈妈(内库掌事)、贴身丫鬟春桃(好赌)、母家李记粮行(边军陈米案)。
笔尖在李记粮行上顿了顿,又添了行小字:赈灾粮款过李记,需经户部、内库、宫用粮三处核对。
更漏敲过三更时,烛芯爆了朵灯花。
顾昭宁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竹影——那风正从东边来,带着承乾宫方向的寒气。
她伸手拢了拢炭火盆,却见炭灰里落着片碎纸,捡起来辨认,是半行字:......亥时三刻,西直门外......
窗外突然掠过一声鸦鸣,惊得她手一抖,碎纸掉进炭盆,瞬间化作灰烬。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赵公公临走时说的话:小主且宽心,奴才的信鸽明儿晌午准到。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顾昭宁吹灭烛火,黑暗中,腕间的翡翠裂痕泛着幽光——那道缝里嵌着的金粉,或许正是撕开李贵妃算计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