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礼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夜露还没干透,衣摆下缘沾着几点不起眼的泥星子。
他没急着回话,先自顾自地去架子旁净了手,又从袖笼里掏出一块帕子狠狠擦了几遍,才压着嗓子开口:“正如娘娘所料,昨儿夜里靖远侯府遭了贼。那书房里的暗格被撬得稀巴烂,陈年的旧账册丢了七八本,连带着老侯爷生前藏的几块私印也没了踪影。”
顾昭宁正拿着银剪子修剪一盆半死不活的兰花,闻言手底下动作没停,“咔嚓”一声,一片枯黄的叶子应声而落。
“苏姨娘那本手稿呢?”她问得漫不经心。
“还在那儿积灰呢。”周怀礼撇了撇嘴,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那贼人眼皮子浅,只当那是本普通的闺阁诗词,看都没看一眼。他们真正想找的,怕是那些能证明侯府亏空的真账。”
顾昭宁放下剪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世上聪明人多,自作聪明的更多。
他们以为她在查侯府的亏空,却不知道那只不过是她抛出去的一块肉骨头。
她转过身,走到案几前。
案上并排铺着两张纸:左边是母亲苏氏留下的那张绝笔信,右边是那封从暗格里翻出来的李慎言遗书。
灯火下,两张纸泛着相似的陈旧黄晕。
顾昭宁伸出手指,指腹在两张纸的字迹上缓缓划过。
母亲的字她看了十几年,早已刻在骨子里,那是一种看似娟秀实则内藏锋芒的簪花小楷。
而那李慎言的遗书……
她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如”字上。
那个女字旁的起笔,都带着一个极其细微、向左下方顿挫的小勾。
若非拿着放大镜细看,根本察觉不出。
“这不是相似。”顾昭宁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在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周怀礼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两张纸,想说什么,却被顾昭宁抬手止住。
“备轿。”她将两张纸小心翼翼地收进袖袋,眼神瞬间变得冷硬如铁,“去御书房。”
御书房内的龙涎香气浓得化不开,压得人胸口发闷。
萧承煜批完最后一份折子,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抬眼便见顾昭宁跪在丹陛之下,身姿笔挺得像是一株在风雪中死扛的寒梅。
一本题为《东宫案疑点考述》的奏疏,静静地躺在御案上。
萧承煜翻得很慢,每一页翻过去,大殿内的空气就似乎凝固一分。
直到他看到那句“若东宫真有谋逆之心,为何兵部未曾调动一兵一卒”,手指终于停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啪”的一声,奏书被合上。
“昭宁。”萧承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沉得吓人,“你可知这本折子一旦发下去,朝堂上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稍有不慎,便会反扑得让你尸骨无存。”
顾昭宁没有抬头,额头轻轻触在冰凉的金砖上:“陛下要的是江山永固,而非粉饰太平。房子若是根基烂了,再怎么刷漆也是要塌的。既然烂了,不如推倒重筑。”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那是紧绷的弦终于松开的声音。
“传旨。”萧承煜站起身,负手而立,语气中多了几分杀伐决断的狠厉,“着户部即刻清查承平十五年北境粮草流向,大理寺重审东宫旧档。另外……让禁军去兵部尚书府‘护卫’,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顾昭宁走出御书房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风一吹,凉飕飕的。
但这只是第一步。
既然火已经点起来了,她不介意再往里添把柴。
当日午后,凤仪宫的小厨房里飘出了桂花糖藕的甜香。
几张烫金的帖子被送出了宫,那是皇后娘娘设宴款待娘家人的恩典。
靖远侯夫人王氏入席的时候,脸上的粉铺得比城墙还厚,却遮不住眼底那两团乌青。
“母亲尝尝这藕。”顾昭宁亲自执壶,替王氏斟了一杯酒,笑得温婉,“听闻苏姨娘生前最爱吃这道菜,可惜那时候府里规矩大,姨娘福薄,难得尝上一口。”
王氏的手猛地一抖,酒水洒出来半杯,溅在崭新的织金马面裙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娘娘……娘娘真是念旧。”王氏干笑着,拿着帕子的手在裙摆上胡乱擦拭,力气大得像是要将那块布搓烂,“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做什么。”
“怎么能不提呢?”顾昭宁放下酒壶,瓷器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本宫想着,既然陛下都要重审旧案了,咱们侯府也该显显诚意。不如将苏姨娘留下的那些‘遗物’,都编入侯府的正谱里供着,也好让世人知道,咱们侯府最是重情重义,绝不会忘却旧人恩德。”
王氏手中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顾不得失仪,死死盯着顾昭宁,眼神里满是惊恐,像是在看一个要把整个侯府拖进地狱的疯子。
看着嫡母那张平日里高高在上、如今却扭曲变形的脸,顾昭宁只觉得索然无味。
她端起酒杯,借着袖子的遮挡,掩去了唇边那一丝嘲讽。
夜色渐深,喧嚣散去。
凤仪宫偏殿的灯火只剩下一豆残光。
知春领着个缩头缩脑的小厮从后门溜进来。
那是顾昭宁早年埋在侯府的一颗钉子,平日里只在马房干杂活,最不起眼。
小厮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娘娘,这是小的从老管家的醉话里套出来的,又去翻了当年的名册,都在这儿了。”
顾昭宁接过字条,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承平五年冬月十七,府中失踪杂役三人,一人名为沈九。”
冬月十七,正是她出生的日子。
顾昭宁的瞳孔猛地收缩。沈九……沈……
无数个碎片在脑海中拼凑,御膳房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刀工却出神入化的沈砚,那个在她最落魄时递过一个热馒头的沈砚,那个眼神里总是藏着深渊的沈砚。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指尖几乎要将那字条掐破,“难怪他能混入宫中,难怪他对侯府的布局了如指掌。”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棂。
外头夜色如墨,只有满天星斗冷冷地俯视着这巍峨的皇城。
“沈砚,你到底是谁的儿子?又为何要回来?”顾昭宁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是会被夜风吹散。
远处,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高耸的宫墙,只一瞬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快得仿佛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