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将最后一本兵部账册合上时,窗纸已泛起鱼肚白。
案头烛火燃到根部,在宣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映得她眼下青影更重——这已是第三夜未眠。
娘娘,参汤。小福子端着青瓷盅进来,见她指尖还捏着半枚朱砂笔,笔锋在云州粮道四个字上圈了又圈,昨夜大厨房送了燕窝粥,您动都没动......
放着。顾昭宁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案上堆成小山的文书。
三日前她以整理军务为由,从吏部调了五名八品小官进兵部,名义上是协助誊抄,实则让他们将近三月所有往来公函、申领单据重新誊写一遍。
此刻她面前摆着的,正是原档与誊抄本的比对——有七份文书的墨迹比其他深了半分,落款处的陈松年三字,起笔顿挫与往日略有不同。
去把刘记书斋的周先生请来。她将那七份文书推给小福子,就说要临摹先父手札,务必赶在辰时前到。
小福子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又被她叫住:再传张稳子,让他带三个机灵的小太监,守在兵部后巷。
陈松年虽逃了,但他那瘸腿老母还在西直门外的破院里,每日未时要去药铺抓药。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文书,若有人往那院里送东西......
奴才明白。小福子压低声音,连灰都给娘娘带回来。
顾昭宁垂眸盯着自己腕间的东珠镯子,那是萧承煜昨日下朝时塞给她的,说是江南贡使新送的,比宫里的都圆。
此刻珠子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倒像极了那日在御花园见到的纸灰——她总觉得,青芜宫的线,该从这七份文书里牵出来。
三日后未时,顾昭宁正对着新送进来的密报皱眉。
案头铜鹤香炉里飘着沉水香,混着窗外石榴花的甜腻,让她有些发闷。
小福子掀帘进来时,袖口沾着星点泥渍,眼神却亮得惊人:娘娘,张稳子在陈松年老母院里的瓦罐底下,翻出这个。
一方染了茶渍的素笺摊开在她面前,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刻意模仿生手:调令已下,云州粮道改走西河。她指尖抚过墨迹,嘴角慢慢勾起来——这正是她前日让周先生模仿陈松年笔迹伪造的调令。
去把驿卒班头叫来。她将素笺折好收进妆匣最底层,就说有紧急军报要送北疆,挑个嘴严的。
未及半刻,一个肤色黝黑的驿卒被带了进来。
顾昭宁扫见他腰间的铜鱼符,正是负责传送六百里加急的班。
她将伪造的调令塞进他怀里:这是李将军的密信,务必在今夜子时前送到云州飞骑营。
驿卒领命退下时,殿外的日影刚爬上廊柱。
顾昭宁站在窗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转身对小福子道:盯着他,若中途进了哪家茶楼或酒肆......
奴才带了四个暗卫,三步一岗。小福子从袖中摸出个铜哨,吹一声是换人,吹两声......
够了。顾昭宁打断他,目光落在案头新到的密报上——那是派去陈松年常去茶楼的亲信传回的消息。
那位大人常说,要等归来,才能真正动手。
她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紧。二字像根细针,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前两日在御花园捡到的叶背小字,青芜宫领的深青丝线,此刻突然串成一条线——太后最爱的青鸾护甲,用的正是深青丝线绣眼。
传李怀恩的传令兵。她突然开口,要那个左眼角有颗红痣的,昨夜在偏殿值夜的。
小福子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娘娘是说,前日随李将军进京的那个赵三?
顾昭宁走到妆台前,从鬓边取下一支珍珠步摇,去把他带到西暖阁,就说......她指尖摩挲着步摇上的珍珠,就说本宫要赏他个物件,谢他在前线传信辛苦。
西暖阁的炭盆烧得正旺,赵三跪在软垫上,额角渗着细汗。
顾昭宁将步摇递过去时,突然轻声道:听说北狄主帅最近爱贪功?
赵三抬头,
别怕。她笑了笑,将步摇塞进他手里,本宫就是好奇,李将军总说北狄人蠢,可这次转攻青阳关,倒像长了脑子。她顿了顿,不过听说朝廷已经知道他们主帅贪功冒进,正打算诱他深入......
赵三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步摇上的珍珠串。
下去吧。顾昭宁挥了挥手,告诉李将军,本宫等他的捷报。
赵三退下后,小福子从屏风后转出来:娘娘,他这反应......
像极了听见鱼汛的渔夫。顾昭宁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若他是敌方的线,这消息明日就得传到北狄营里。
第二日清晨,御书房的金砖被朝阳晒得暖融融的。
萧承煜倚在龙椅上,手里翻着顾昭宁昨夜送来的密信抄本,指节捏得发白:配合行动,确保西线溃败......好个!他猛地将信拍在案上,朕这就命羽林卫封锁九门,把兵部上下三十六个官员全押进诏狱!
陛下且慢。顾昭宁上前一步,袖中飘出一缕沉水香,若现在打草惊蛇,只会藏得更深。她展开桌上的地图,玉簪在青阳关处点了点,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我们真中了计——调云州飞骑营佯装撤退,把粮草囤到西河,再派一队死士扮作运粮兵......
萧承煜盯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昭宁,你这脑子......
是陛下教得好。她也笑,治家如治国,不过是把宅斗的算盘珠子,拨到更大的棋盘上罢了。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陛下,启禀贵妃娘娘!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撞进来,额头撞在门槛上都没察觉,兵部尚书府......昨夜失火了!
顾昭宁的玉簪一声掉在地图上。
萧承煜霍然起身,龙袍扫落了案头的茶盏:烧得如何?
火势刚起就被巡城卫发现,扑得及时。小太监喘着气,不过......尚书夫人说,东厢房的账房烧了个干净,连去年的地契都没抢出来。
顾昭宁与萧承煜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锐光。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卷起几片梧桐叶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那日御花园里,竹叶落在她脚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