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的积雪被晨阳晒得松软,顾昭宁踩着雪往前走,耳尖还能听见几个洒扫婆子的碎语:李贵妃的弟弟在北疆当参将呢,这一倒台,北边的军粮怕是要......嘘,没见顾小主过来了?
她脚步微顿,垂眸时瞥见腕间翡翠泛着温润的光——那是生母留下的最后一件首饰,当年苏氏被毒死前,塞到她手心时还带着体温。藏锋,不是藏本事,是藏靶子。母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顾昭宁指尖轻轻摩挲过翡翠上的云纹,喉间泛起一丝涩意。
转角处的老梅树抖落几点雪渣,方才那道灰衣人影已没了踪迹。
顾昭宁停住脚步,望着梅树后半掩的朱漆角门——那是通往太后慈宁宫的捷径。
她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沉水香,眉峰微挑。
李贵妃母族守边二十年,太后早想将这枚棋子收为己用,如今折了,太后怕是要亲自下场。
小主。赵公公捧着个锦盒从斜刺里过来,脸上堆着笑,陛下让奴才把内库的钥匙送来。他压低声音,奴才瞧着,这钥匙可沉得很。
顾昭宁接过锦盒,金属钥匙撞在盒底发出清响。
她抬眼时,赵公公已弓着背退到三步外,像株被风吹弯的老竹。替我谢陛下。她将锦盒收进袖中,转身加快脚步——赈灾署的粮册还摊在案上,西直门外的粥棚该换第三拨米了,北疆军报说陈米事件后,士兵们见了糙米都发怵......
御花园的廊下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顾昭宁抬眼,见几位低阶妃嫔正围在石桌旁赏梅。
为首的选侍王若秋见着她,指尖的茶盏险些落地:顾...顾采女。
王选侍。顾昭宁福了福身,目光扫过众人鬓间的珠钗——李贵妃倒台,这些从前依附她的人,此刻连头面都换得素净了。
王若秋喉结动了动,似要说话,却被旁边的美人扯了扯衣袖,众人皆垂首盯着石桌上的雪,再无半分声响。
顾昭宁抿了抿唇,加快脚步。
李贵妃的事传得比雪化得还快,可她要的不是后宫的畏惧,是内库的粮能真真切切送到百姓嘴里,北疆的刀能结结实实砍在敌寇身上。
赈灾署的门帘被风卷起半幅,顾昭宁刚跨进去,便见账房刘主事抱着一摞册子迎上来:顾小主,昨日新到的三十车糙米,通州仓说被大雨泡了......
通州仓的陈管事上月娶了续弦,聘礼是李贵妃宫里的珊瑚珠。顾昭宁解下斗篷递给小宫女,指尖叩了叩桌案,去查通州到京城的运粮路线,哪段路最易积水?
再派两个稳妥的人去仓里看,糙米是真泡了,还是被调包成了麸皮。
刘主事的手一抖,册子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捡时,额角已渗出细汗:小主如何知道陈管事......
上月十五,李贵妃宫里的嬷嬷送炭去通州,炭车里多装了十车炭。顾昭宁翻开桌上的粮册,墨迹未干的数字在眼底跳动,炭能藏密信,自然也能藏粮。她抬眼时,目光像穿过层层账册,直抵通州仓的青瓦顶,刘主事,你跟了我三月,该知道——赈灾署的账,要比内库的更清楚。
刘主事喉结动了动,重重点头:奴才这就去办。他转身时,衣摆扫过炭盆,火星子溅在地上。
顾昭宁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沿。
李贵妃倒了,可她埋下的钉子还在土里,得一颗一颗拔出来。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她伸手接住一片,凉意顺着指尖窜进心口——西直门外的流民,此刻该在粥棚外排着长队了,若米再晚到半日......
顾小主!外头传来小太监的吆喝,西直门周典史派人来报,今日的粥米够熬两顿!
顾昭宁抬头,见报信的小斯浑身是雪,帽檐上的冰碴子正往下掉。
她忽然笑了,那笑从眼底漫出来,连眉梢都弯了:赏他五钱银子,再让厨房煮碗姜茶。小斯愣了愣,随即咧嘴笑开,磕了个头便往外跑,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直到暮色漫进窗棂,顾昭宁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身。
案上的烛火被风掀起,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倔强的竹。
她整理好最后一本粮册,忽然想起萧承煜今日说的治家与治国同一条线——从前在侯府,她算的是月钱、炭米;如今在宫里,算的是粮车、军饷,倒真是同个理儿。
回府的马车碾过积雪,顾昭宁掀开车帘,见街角有个裹着灰斗篷的人影一闪。
她握紧了袖中的翡翠,对车夫道:绕到后门。
侯府的后门挂着两个昏黄的灯笼,门房老张头见着她,慌忙迎上来:姑娘可算回来了,二夫人派人送了帖子,说明日要请您过府用茶。
顾昭宁接过帖子,金漆的二字在灯下泛着冷光。
她想起嫡母张氏从前总说庶女上不得台面,如今倒巴巴来请,怕是听说了她掌内库的事。回二夫人,明日我要去杨大人府上。她将帖子递给老张头,再让暗卫盯着府里的下人们,最近别吃外院送的点心。
老张头应了,又压低声音:姑娘,今日有个穿灰衣的婆子在府外转了两圈,说是卖花的,可奴才瞧着......
记下她的模样,明日让周叔去查。顾昭宁踏进院门,暖香扑面而来。
丫鬟春杏捧着铜炉迎上来:姑娘,厨房煨了藕粉桂花羹,您趁热喝些。
她接过碗,勺尖刚碰到藕粉,便顿住了——碗底沉着粒红豆,是暗卫传递消息的暗号。
顾昭宁垂眸抿了口羹,甜香里混着一丝苦涩。
春杏替她卸簪时,她轻声道:去库房取那本《治家要略》。
生母留下的手抄本裹着蓝布,翻开来,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顾昭宁翻到那页,苏氏用小楷写着:宅斗如治水,堵不如疏;但若有暗流,须得筑坝。她指尖抚过字迹,忽然笑了——从前治家要防的是嫡母的算计,如今治国要防的是权臣的反扑,倒真应了母亲的话。
第二日天刚亮,顾昭宁便换了件月白锦缎官服。
春杏替她系上玉带时,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昨日杨大人的管事说,他今早要去城西的义庄查看流民尸首。
姑娘是要去义庄?春杏的手一抖,那地方......
杨大人查的是流民死因,我查的是粮米去向。顾昭宁将翡翠腕珠往腕里推了推,走吧。
杨府的马车停在义庄外,顾昭宁下了车,便见杨大人站在竹帘后,正俯身查看一具尸首。
他抬头时,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霜:顾小主来得巧,这具尸首的胃里有麸皮。
顾昭宁凑过去,见仵作正从死者胃里取出一团暗黄的残渣。
她捏起一点,放在鼻下嗅了嗅:是麦麸掺着碎米,比赈灾的糙米还差。
通州仓说糙米被泡了,可西直门外的流民却吃着麸皮。杨大人的声音沉了沉,顾小主,这事儿怕不只是李贵妃的手笔。
顾昭宁望着义庄外飘着的雪,忽然想起昨夜那粒红豆——暗卫传来消息,户部侍郎孙大人的侄子在通州当税吏。
她指尖轻轻叩着腰间的玉牌,笑道:杨大人可听说过断尾求生?
李贵妃是尾,那藏在幕后的......
顾小主。杨大人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冰,您要当心,孙侍郎的夫人是太后的表侄女。
顾昭宁垂眸,望着两人交叠的影子——一个是新掌内库的采女,一个是三朝老臣,在这飘雪的义庄里,倒像是两根并立的竹。
她抽回手,将方才在死者衣襟里摸到的半枚铜钱递给杨大人:这是北疆的军饷钱,边上有二字。
杨大人的瞳孔微微收缩,铜钱在他掌心泛着冷光。
顾昭宁望着远处的雪幕,忽然想起萧承煜昨日说的——那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是将半壁江山的粮饷,都压在她肩头。
暮色降临时,顾昭宁回到府中。
春杏捧着热毛巾迎上来:姑娘,前厅有个穿灰衣的婆子,说是送花的,可奴才瞧着......
顾昭宁解下斗篷,指尖触到袖中那半枚铜钱。
她望着厅外的老梅树,雪落在枝桠上,像极了昨夜御书房外的月光。让她进来。她理了理衣襟,目光落在案头的《治家要略》上,我倒要看看,这暗流里,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