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站在镜前,小桃正替她理着月白色宫装的领口。
缎子贴着皮肤的凉意让她想起方才在侯府梅树下,萧承煜替她理鬓发时指尖的温度——龙涎香混着雪气,比这宫装的料子更烫。
娘子,这颜色会不会太素了?小桃捏着袖口的银线滚边,方才张妈妈说,伺候皇上得穿得鲜亮些......
鲜亮?顾昭宁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侯府柴房里算米粮时的烛火,映着灾民营里老妇人攥着她手说青天大老爷时的泪,皇上要的是能治事的人,不是花瓶。她伸手按住小桃的手,就这袭素的,衬得稳当。
宫车碾过雪路的声响在院外响起时,顾昭宁正将生母留下的《治家要略》塞进衣襟里。
手抄本的边角磨得发毛,贴着心口,像母亲在替她压惊。
小桃捧着斗篷追出来,哈气在睫毛上结了白霜:娘子,雪大,您路上......
小桃。顾昭宁接过斗篷,指尖触到斗篷里层新絮的棉花——是她昨日让府里婆子换的,我去去就回。她上了车,隔着帘幕看见小桃踮脚挥手,身影很快被雪幕吞没。
宫城的朱门在雪色里像团凝固的血。
赵公公候在午门台阶下,见她下车,立刻弯着腰迎上来:顾娘子快请,皇上在御书房等着呢。他的声音像浸了蜜,眼角的笑纹堆得极深,老奴方才听孙捕头说,娘子查赈灾粮时,连粮栈第三层席子底下的虫蛀洞都找着了,当真是......
赵公公过誉了。顾昭宁垂眸看他腰间的鎏金钥匙串——十二把钥匙,每把齿痕都磨得发亮,不过是替百姓数米粮的本事,上不得台面。
赵公公的脚步顿了顿,旋即笑得更欢:娘子这话说得实在,老奴就爱跟实在人打交道。他引着她往内廷走,宫道旁的雪被宫人们扫成了堆,露出底下青石板,御书房的地龙烧得足,娘子且宽心。
顾昭宁跟着他转过景阳宫角,看见御书房的廊下立着两个小太监,捧着铜手炉跺脚。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漏出里面暖黄的光,混着墨香和松烟味。
她在门前站定,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雪落的轻响。
顾娘子请。赵公公退后半步,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
推开门的瞬间,暖意裹着墨香扑面而来。
萧承煜正伏案批折,玄色常服外搭着玉色暗纹氅衣,发冠下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比早朝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听见动静,他抬眼望来,目光落在她月白裙角沾的雪粒上:雪大,怎么不坐车到廊下?
顾昭宁福身行礼,鬓角那半片干枯的梅花轻轻晃动:宫道窄,车过不去。
赵公公。萧承煜提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圈,去让御膳房煨碗姜茶,加两颗蜜枣。
奴才这就去。赵公公哈着腰退下,门帘落下时带起一阵风,案上的奏折哗啦翻了两页。
萧承煜放下笔,指节抵着下巴看她:昨日在宣政殿,你说赈灾局的事才刚破。
今日朕要听的,是怎么。
顾昭宁从袖中摸出个油皮纸包,展开来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账本:这是各州县报上来的受灾户数,臣女比对了三次。她指着第一页的红笔批注,比如安平县,县太爷报了三千户,可臣女让孙捕头查了当地保甲册——实际只有两千八百户。
多出来的二百户,是县太爷的远房亲戚。
萧承煜的指尖在案上轻叩:然后?
然后把这二百户的粮,分给真没饭吃的。顾昭宁翻开第二页,臣女让各乡推举了族老,跟官府一起发粮。
族老知根知底,能防着贪墨;官府管着秤砣,能镇得住场面。她抬头看他,家是国之基,治家要知人心,治国......
治国也要知人心。萧承煜接了她的话,眼里浮起笑意,朕昨日在朝上说要推行乡老监赈,杨大人还说不成体统他抽出她手中的账本,指腹擦过她批注的字迹,你这字,倒像个先生教的。
是母亲教的。顾昭宁喉间发紧,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在炕桌上写二字的画面闪过脑海,但她很快压下情绪,母亲说,算得清米粮,才守得住家。
守得住家萧承煜将账本收进案头的檀木匣,明日让户部按你这法子试行,有难处直接找朕。
殿外突然传来珠钗相撞的脆响。
顾昭宁转头,看见李贵妃掀帘进来,水红锦裙上绣着大朵牡丹,鬓边的东珠步摇随着动作乱颤:陛下,臣妾给您送参汤来了。她瞥了顾昭宁一眼,嘴角勾起冷笑,这位就是那位替陛下管米粮的顾娘子?
妾身倒要问问,侯府庶女,连内宅规矩都没学全,怎么管得了天下粮仓?
顾昭宁感觉掌心的《治家要略》硌得生疼。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绣的是并蒂莲,帕角那朵被雪洇开的,此刻在裙上开得正好。
萧承煜放下茶盏,指节抵着桌沿轻敲。
暖炉里的炭块炸开,火星子溅在李贵妃的裙角,她惊呼一声后退半步,东珠步摇撞在门框上,发出细碎的响。
顾昭宁抬头,正撞进萧承煜的目光里。
那目光像雪后初晴的天,明晃晃的,让人看不透是晴是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