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白慧容低着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甚至有些显小的藕荷色衣裙,未
施脂粉,脸色苍白,由那个跟着她一起回来的、同样垂头丧气的贴身丫鬟搀扶着,
步履匆匆地钻进了那间狭小、阴暗、散发着霉味的屋子。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行李都没有,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
“客居”二字,像一道无比醒目的、带着耻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身上。
侯府上下,从主子到最末等的仆役,都心知肚明,这位表小姐,是靠着姑母自残身体、演了一出苦肉计,才得以“赖”在侯府不走了。
她往日那点靠着白氏强捧起来的、虚假的尊贵与风光,在这一刻,彻底荡然无存,摔得粉碎。
白慧容的归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
却因“客居”倒座房的身份和老夫人的明确态度,使得这涟漪被限制在东院一隅,并未能掀起更大的风浪。
她似乎也深知自己处境堪忧,归来后的头几日,异常安分,几乎足不出户,整日窝在那间阴暗的倒座房里,
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去匆匆、无足轻重的客人。
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并未能持续太久。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白慧容竟主动走出了那间逼仄的屋子,来到了文绣院求见。
骆静在布置清雅的小花厅里见了她。不过短短数日不见,白慧容明显清减了许多,
原本略显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衬得一双眼睛更大,
却失去了往日刻意营造的光彩,只剩下一种强撑的、楚楚可怜的温顺。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衣裙,未戴任何鲜艳首饰,进门后,未语泪先流,拿着一条半旧的帕子,
不住地擦拭着眼角那似乎永远也擦不干的泪水。
“表姐,”她盈盈拜倒,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姿态放得极低,
“容儿今日冒昧前来,是特来向表姐请罪,也是……也是想斗胆向表姐解释几句肺腑之言。前番……前番诸多误会冲突,
皆因容儿年幼无知,见识浅薄,又……又因思慕姑母心切,一时糊涂,才……才做了些蠢事,说了些混账话,惹得表姐生气,也带累了姑母,更让侯府不得安宁。容儿如今追悔莫及,夜不能寐。” 她抬起泪眼,
怯生生地望了骆静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无比柔弱可怜,“容儿绝无与表姐相争之心,
更不敢有半分不敬!如今……如今只求表姐看在姑母病体未愈、身边实在需人贴身侍奉汤药的份上,宽宏大量,
容容儿在这府中有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容儿日后定当时时谨记本分,恪守客居之礼,绝不敢再逾越半分,
但求一隅安身,尽心侍疾,以赎前愆……”
她唱念做打,将过往那些处心积虑的陷害、恶毒无比的算计,
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年幼无知”、“一时糊涂”,将自己精心包装成一个受尽委屈、迷途知返、只求卑微存身的可怜虫形象。
若是在数月之前,她这番姿态,或许还能骗过一些不明就里、心肠软糯之人。
骆静端坐主位,手边小几上放着一盏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部分神情。
她静静地看着白慧容跪在下方,声泪俱下地表演,目光清冷澄澈,如同雪山之巅未被污染的寒泉,能映照出一切虚伪与污浊。
直到白慧容泣不成声,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她才缓缓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表妹,”骆静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在这略显沉闷的花厅里清晰地回荡,“这里没有外人,祖母、父亲皆不在此,你我也并非那等需要虚与委蛇的泛泛之交。
这些冠冕堂皇、自欺欺人的话,就不必再说与姐姐我听了罢。”
白慧容的哭声戛然而止,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骆静目光如冰似雪,落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毫不留情地撕碎她所有的伪装:
“你与我相争?你拿什么与我争?是凭你余姚白家商户女的出身?还是凭你如今这费尽心机、
自轻自贱才换来的‘客居’倒座房的身份?抑或是……凭你那位如今自身难保
、只能靠装病撒泼来替你争取一席之地的姑母?”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刮擦着白慧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骆静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如炬,仿佛要直视她的灵魂深处,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冰冷的审视:“你口口声声无辜,句句不离姑母,仿佛全天下都亏欠了你们姑侄。
可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与白氏合谋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哪一桩是‘年幼无知’?哪一件不是处心积虑想要我的命,毁我的名,将我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推我落水,宴上撞衫,书房逼压,乃至如今的苦肉计……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是‘糊涂事’?
哪一样不是想要将我置于死地的毒计?!”
她顿了顿,看着白慧容微微颤抖的身体,继续用那种冰冷的语调说道:
“如今阴谋败露,无处容身,便想来我面前扮可怜、求饶恕,妄图用几滴眼泪就抹杀过往一切,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
表妹,你这份欺软怕硬、见风使舵、能屈能伸的‘本事’,倒真是让姐姐我……刮目相看。”
这一番话,彻底撕开了所有温情的面纱,将血淋淋的真相和彼此心知肚明的仇恨,
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阳光之下!再无丝毫转圜余地!
白慧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羞辱和怨毒!
她精心维持的可怜面具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真实面目。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伪装的泪水早已干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毒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怨恨光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