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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崎岖的官道,发出沉闷的呻吟,像是承载不住这过重的负荷。京城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显现,灰黑色的城墙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它沉默而危险的口。
可我感受不到半分抵达的松懈。所有的感知,都系于身后车厢里那一缕微弱到几乎要断绝的气息上。
冷月。
她的名字在我舌尖滚过,带起一阵铁锈般的苦涩。我把马车停在远离官道的一处荒废茶寮后,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内光线昏暗,药味和一种极细微的、仿佛冰晶凝结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她蜷缩在厚厚的毛毯里,只露出一张脸,苍白得透明,像是上好的宣纸,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没有丝毫颤动,唯有鼻翼间那一点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她还顽强地抓着这尘世的一线生机。
《天工秘卷·下册》就摊开在她手边,翻到记载着“特质稳定术”的那几页。这几日,我就是靠着这邪门歪道上的法子,配合着自己那半是诅咒半是力量的血脉,强行锁住她即将被寒毒彻底吞噬的心脉。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每一次真气输送,都感觉她体内的寒毒像贪婪的毒蛇,反噬着我的力量,也加速消耗着她本身已如风中残烛的元气。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寒,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温度。右肩处,那枚血玉簪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簪身的光芒黯淡得几乎熄灭,只有偶尔极其微弱的闪烁,呼应着她几乎停止的心跳。
“再撑一撑…”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就快到了。京城…一定有办法…”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京城是赵胤的老巢,是龙潭虎穴,哪来的救赎?只有更深的阴谋和更烈的毒药。但我们别无选择。悬壶谷已成魔窟,天下虽大,却已无处可去。唯有这里,这场所谓的庆功夜宴,或许藏着最后的线索,或是…同归于尽的终局。
我小心地将她扶起一点,将温着的参汤一点点渡入她口中。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溢了出来,冰寒刺骨。我的心像是被那只隰龙蛊母的利爪狠狠攥住,窒息的痛。
“冷月,”我低声唤她,近乎耳语,“听得见吗?我们到京城了。”
她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挣扎着想要扇动被冻住的翅膀。过了好一会儿,干裂的嘴唇翕动,气息微弱如游丝:“…沈…砚…”
“是我。”我立刻凑近,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那点可悲的体温去温暖她,尽管我知道这只是徒劳。我右臂的金纹又开始隐隐发热,每一次情绪剧烈波动,这东西就越发躁动不安。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轮廓正在发生细微的变化,越来越接近那个被赵胤嘶吼出的名字——嬴玄隰。斗笠下的这张脸,恐怕连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了。
“…危险…”她吐出两个字,耗尽了力气般,又陷入沉寂。
“我知道。”我握紧了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躺在这里更危险。赵胤摆下这宴,绝不会只是喝酒吃肉。我们必须进去,必须找到…找到能救你的东西,或者…找到结束这一切的关键。”
她似乎想摇头,但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剩下她艰难呼吸的微弱声响,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
“《下册》…看了吗?”良久,她忽然又极轻地问了一句,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却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捕头冷月的执拗。
“看了。”我点头。那本从悬壶谷主手中夺来的《天工秘卷·下册》,里面记载的东西光怪陆离,远超我的想象。除了那救急的“特质稳定术”,更多的是各种匪夷所思的蛊术、机关、乃至…窃取生机、逆转阴阳的禁法。孙济世想用它复活秦王,而赵胤…他想要的恐怕更多。
“…小心…”她断断续续地说,“那书…邪性…和我的簪子…感觉…很像…又…不一样…”
我心头一凛。的确,血玉簪和《天工秘卷》都散发着一种古老而强大的能量波动,但性质截然不同。簪子更纯粹,带着一种清冷孤高的守护意味,而这下册…则充满了掠夺、控制和疯狂的味道。
“我会小心。”我承诺道,将书册仔细收进内袋,贴近胸口放好。这东西是双刃剑,或许能救命,或许能带来更大的灾难。
夜幕彻底降临,窗外风声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是时候动身了。
我拿出赵天雄临别前塞给我的那张简陋的密道图和半块作为信物的螭吻兵符。图上的线条粗糙,却标注着一条直通城内废弃染坊的捷径。那位老仆,用最后的忠诚,为我们铺了最后一程路。
“我们要走了。”我低声对冷月说,将她用毛毯仔细裹好,确保不会透进一丝寒风,然后小心地将她背到背上。她的重量很轻,像是一片羽毛,却又重得让我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那冰冷的温度透过层层衣物渗入我的脊背,刺痛着我的神经。
墨刃悬在腰间,沉默而可靠。我最后检查了一下斗笠,压低帽檐,遮住那双越来越不像“沈砚”的眼睛,以及脸颊侧颈那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
背着她,走出马车,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京城巨大的阴影投下来,仿佛要将我们这两个渺小而不自量力的闯入者彻底吞噬。
“冷月,”我侧过头,对着背上那无声无息的人儿低语,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无论里面是什么,龙潭也好,虎穴也罢,我都会带你闯过去。活下去…我们必须都活下去。”
她没有回应。只有耳边那缕冰冷的气息,证明着我的背负,并非只是一具空壳。
前方,是灯火辉煌、杀机四伏的皇城。身后,是再无退路的茫茫黑夜。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墨刀的刀柄,迈出了走向深渊的第一步。
脚下的碎石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很快便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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