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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的轰鸣声像是永无止境的战鼓,敲打着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水汽弥漫在这狭窄的岩石平台上,冰冷地贴附在皮肤上,与伤口传来的灼痛形成一种诡异的撕扯感。
我瘫坐在冷月身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是在拉动风箱,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和血腥味。那十几处毒针伤口还在持续不断地释放着恶意,麻痹与剧痛交织,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我的血肉。隰龙血脉的抵抗变成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
阿竹蜷缩在平台角落,抱着膝盖,小脸依旧苍白,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攀爬悬崖时的惊恐,此刻正不安地在我和昏迷的冷月之间来回逡巡。他单薄的身体在弥漫的水汽中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后怕。
“沈……沈大哥……”他怯生生地开口,声音被瀑布声压得很低,“你的伤……还在流血……那些毒……”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他,尝试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可能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了龇牙咧嘴的表情。“死不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习惯了。”
这话半真半假。受伤是常事,但同时身中十几种悬壶谷特制的混合剧毒,还能撑着没立刻毙命,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或许这该死的隰龙血脉,除了能感应龙脉,唯一的优点就是比较耐折腾。
“可是……”阿竹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我还在渗着黑血的伤口上,小脸皱成了一团。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在自己那件略显宽大的药童服怀里摸索起来,掏出了好几个小小油纸包,手忙脚乱地摊开在地上。
“这是……金疮药,虽然是最普通的……这是化瘀散……还有这个,”他拿起一个更小一些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种淡绿色的细腻药膏,散发着清凉的气息,“这是‘清灵膏’,对外伤和一些普通的毒虫叮咬有点效果……不知道对谷主的毒有没有用……”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显然也明白这些普通药材对付孙济世的手段,恐怕是杯水车薪。
但这是他所能拿出的全部了。这份心意,在这绝境之中,显得格外沉重。
“谢了。”我低声道,没有拒绝。现在任何一点可能的帮助都不能放过。我示意他将金疮药和清灵膏递过来。
处理后背的伤口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手臂每抬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阿竹想帮忙,但他年纪小,又没见过这么狰狞的伤口,手指颤抖着,根本不敢触碰。我只能咬着牙,凭借感觉和记忆,将药粉和药膏胡乱地涂抹在几处最严重的伤口上。冰凉的药膏暂时缓解了一丝灼痛,但毒素带来的深层麻痹和刺痛依旧顽固地盘踞着。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冷月脸上。她依旧无声无息,眉心的寒霜似乎因为周围的水汽而显得更加明显。那支血玉簪安静地插在她发间,光芒微弱得几乎与顽石无异。
我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簪子狠狠刺了一下。必须尽快想办法救她!悬壶谷是回不去了,天下之大,哪里还能找到能克制这诡异寒毒的方法?难道真的只能指望怀里那本用人命换来的、邪异无比的《天工秘卷》?
一想到那本秘卷,孙济世那疯狂的眼神和冰窟里可怕的景象就又浮现在眼前。那东西……真的能用吗?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得如同沉睡的冷月,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瀑布声掩盖的呻吟!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以为是幻觉!
“冷月?”我急忙凑过去,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沙哑,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鼻息。
她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挣扎了许久,终于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缝隙。那双昔日清冷明澈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涣散而无神,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迷茫。
“咳……咳咳……”她猛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让她的身体痛苦地蜷缩,嘴角溢出更多带着冰寒气息的血沫。
“冷月!看着我!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扶住她瘦削的肩膀,心急如焚,却又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她。
她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辨认了许久,那灰暗的眸子里才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熟悉的光彩,干裂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沈……砚……?”
“是我!是我!”我连忙应道,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激动,“没事了,我们暂时安全了……”
“冷……好冷……”她瑟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正置身于万丈冰窟之中,“……这是……哪里?”
“我们逃出来了,从悬壶谷。”我尽可能简单地解释,将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尚且还算干燥的外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虽然明知这对于她的寒毒来说毫无用处,“别怕,我会找到办法救你。”
“悬壶……谷?”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痛苦,似乎在努力回忆,“孙……谷主……他……”她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药庐初见的时刻。
“他是个疯子!骗子!”我咬着牙,恨声道,“他根本不想救人,他那悬壶谷就是个进行邪恶实验的魔窟!他想复活秦王!”
“复……活?”冷月的瞳孔猛地收缩,似乎被这个词触动了某根神经,剧烈的头痛让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绷紧,又无力地软倒下去,“……头……好痛……像……有什么要……炸开……”
“别想了!先别想了!”我急忙按住她,生怕她因为强行回忆而再次伤及自身,“休息,保存体力!”
她急促地喘息着,冷汗从额角滑落,瞬间变得冰凉。过了好一会儿,那阵剧烈的痛苦似乎才缓缓平复下去。她涣散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最后落在了我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和依旧插着的几根毒针尾端上。
“……你……受伤了……很重……”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清晰的担忧和……自责?“是……为了……我……”
“皮外伤,不碍事。”我试图轻描淡写,却因为一阵突然袭来的眩晕而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幸好用手撑住了地面。
冷月静静地看着我,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似乎洞察了一切。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神里的痛苦和冰冷似乎更深了一层。
一旁的阿竹看着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短暂的沉默后,冷月似乎又积攒起一点力气,她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我胸前。那里,因为之前的剧烈动作和包扎伤口,《天工秘卷·下册》的形状隐约从衣襟的破损处凸显出来。
那本黑色皮革的典籍,似乎散发着一种无形而邪异的气息。
冷月的瞳孔再次微微收缩,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混杂着惊骇、抗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那……是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心猛地一紧。该告诉她吗?她现在如此虚弱,能承受得住这背后的血腥和疯狂吗?
但看着她那双虽然虚弱却依旧执拗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瞒不住。
我深吸一口气,艰难地伸手入怀,将那本冰冷滑腻的秘卷拿了出来。黑色的皮革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物般蠕动。
“这是……从孙济世那里抢来的。”我声音干涩,“《天工秘卷·下册》。他就是用这里面记载的邪术,进行那些复活实验……”
冷月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本秘卷,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身体微微发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
“《天工……秘卷》……”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更加空洞和迷茫,仿佛陷入了某种深远的、痛苦的回忆漩涡,“……下册……罪恶……之源……不能……碰……”
突然,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那本秘卷!动作剧烈得让她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血沫飞溅。
“拿开……快拿开!”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惊惧,“它会带来……毁灭……和……痛苦……”
我急忙将秘卷拿远一些,心中惊疑不定。她反应为何如此剧烈?难道她听说过,甚至……接触过这东西?
“冷月,冷静点!你知不知道这上面有没有记载能救你的办法?”我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急切地追问。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渺茫的希望了。
冷月痛苦地闭上的眼睛,泪水混合着血沫从眼角滑落。“……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混乱,“……只知道……它很危险……非常危险……触碰它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希望刚刚升起,就被她的话狠狠砸落。连她都不知道……
绝望如同冰冷的水,再次淹没上来。
我看着手中那本仿佛散发着不祥诅咒的秘卷,又看看眼前气若游丝、深陷痛苦的冷月,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抢来了又如何?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却可能只是拿到了一件更危险的催命符?
瀑布依旧在轰鸣,水汽氤氲,将我们三人困在这与世隔绝的绝境之中。
前路,仿佛比那深不见底的水潭,更加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