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色未明。青州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浓重的夜色和压抑的氛围中沉默。两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然驶出六扇门衙署后门,碾过寂静的石板路,朝着北城门而去。
我抱着冷月坐在前车车厢内。她裹着厚厚的裘毯,身体依旧冰冷僵硬,眉睫上的冰晶在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血玉簪的裂痕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惊肉跳,生怕它下一刻就彻底碎裂。我每隔一阵,就不得不再次划开手腕,将带着熔金流彩的精血滴入她口中。每一次催动血脉之力,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右臂的麻痹感已经扩散到整个肩背,左手手腕也因为多次割裂而布满了交错的伤口,缠着厚厚的布条。更让我心头一沉的是,我低头时,竟在垂落肩头的一缕发丝末端,看到了几根刺眼的银白!
精血消耗…已经开始反噬本源了吗?我抿紧嘴唇,将那一缕白发塞回鬓角。代价?只要能撑到悬壶谷,只要能救活她,什么代价都值得。
秦诗雨坐在我对面,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冷月,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偶尔,她的视线会扫过我手腕的伤口和那缕被塞回去的银发,眼神中的复杂更甚,惊疑、担忧、甚至一丝…敬畏?交织在一起。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递过来干净的布巾和温热的参汤。
“沈大人…再这样下去…”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恳求般的颤抖,“您的身体…”
“死不了。”我打断她,声音嘶哑,接过参汤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撑到悬壶谷就行。” 我的目光落在冷月毫无血色的脸上,像是在对她,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后车传来赵延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呻吟和陈锋沉重的喘息声。赵延的尸蚕卵似乎也开始发作了,加上之前的惊吓和伤口,状态极差。陈锋不仅要照顾他,还要忍受自己身上的毒伤和麻痹。
马车驶出北门,踏上绕行北麓的官道。天色依旧昏暗,只有车辕上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晃动的光斑。车轮碾压着土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衬得车厢内的沉默更加压抑。
秦诗雨似乎为了打破这沉重的气氛,也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从随身携带的锦囊里取出了那个被清洗干净、但依旧显得黯淡冰冷的青铜合卺杯。她拿出一个精巧的皮质工具袋,里面是各种细小的银针、药瓶和打磨工具。
“沈大人,”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昨夜仓促,只验出杯底有蓝魄晶残渣。此物虽毒,但要精准触发‘含笑僵毙’,剂量、下毒时机都需极其讲究。我想…再仔细查验一番,或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我点点头,没有阻止。此刻任何能指向幕后黑手的线索都弥足珍贵。
秦诗雨将合卺杯固定在车厢内的小几上,动作轻柔而专注。她先用特制的药水再次清洗杯身内壁,然后用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刮擦着杯底和内壁的每一个细微凹槽、纹饰缝隙。她的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
刮擦下来的粉末被收集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白绢上。她打开一个小瓷瓶,倒出几滴无色透明的药水在粉末上。粉末瞬间起了反应,一部分呈现出淡蓝色(蓝魄晶),而另一部分极其细微的粉末,则变成了深紫色!
“蚀心草?!”秦诗雨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震惊,“还有蚀心草精炼的粉末!此物无色无味,能引动心魔,放大执念!与蓝魄晶混合…天哪!”她抬起头,脸色煞白地看着我,“这根本不是简单的下毒!这是…这是精心调配的蛊引!蓝魄晶致幻,蚀心草引念,两者混合,在阴盛时辰,足以将任何强烈的情绪(无论是极致的喜悦还是恐惧)放大到足以触发蛊母邪气的程度!柳如烟…她是被这杯酒,活活‘催化’而死的!”
“好狠毒的手段!”我胸中怒火翻腾,这已不是杀人,而是将人当作实验品般操控!对生命极致的践踏!
“下毒之人,不仅要精通药理,更要熟悉墓穴邪气的触发机制!”秦诗雨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而且…能接触到合卺酒并精准下毒的…”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确——凶手就在婚礼现场!就在秦府内部!或者…是能买通秦府内部核心人员的人!
“宾客名单!”我眼神冰冷,“还有接触过合卺酒的侍从!必须严查!”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前方传来车夫紧张的低语和护卫的呵斥声!
“怎么回事?”我掀开车帘。
“大人!前面…前面荒草丛里…好像…好像有个人!”护卫的声音带着惊疑。
我和秦诗雨立刻下车。天色已蒙蒙亮,晨雾弥漫。在官道旁一处荒草丛生的洼地里,赫然躺着一具女尸!尸体半身浸在污浊的泥水中,面容肿胀发白,但衣着样式…正是秦府侍女的服饰!
“是…是如烟妹妹的贴身侍女小翠!”秦诗雨一眼就认了出来,声音带着悲愤,“她果然…果然也遭了毒手!”
陈锋也挣扎着从后车下来,护卫立刻上前警戒。赵延则缩在车厢里,只敢从帘缝里偷看。
秦诗雨强忍着不适和恐惧,走到尸体旁。她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死状与柳如烟和盗墓贼相似——面带凝固的诡异微笑,只是被水泡得有些变形,面色青灰。
“也是‘含笑僵毙’…”秦诗雨低声道,“但死亡时间…应该比如烟妹妹晚一两天。”她的目光落在尸体紧紧环抱在胸前的双手上。那双手死死攥着,仿佛抓着什么东西。
“掰开她的手。”我沉声道。
护卫小心地掰开侍女僵硬冰冷的手指。她怀中紧抱着的,是半张被水浸透、染着暗红血迹、皱巴巴的纸!看材质和格式,像是…婚宴当日的宾客坐席图!
秦诗雨立刻接过那半张湿透的图,就着渐亮的天光小心展开。图上的墨迹有些晕染,但大部分还能看清。她的目光在图上游移,最终定格在靠近主家席位的某一片区域。那里,几个名字被画上了圈,旁边还用极其潦草、仿佛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字迹标注着:「可疑…盯…」
而其中一个被圈起的名字,赫然是——
「赵平安」!
“赵平安?!”秦诗雨失声念出这个名字,随即猛地抬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明悟,“是他!秦府大管事的远房侄子!负责…负责婚宴酒水采买和…合卺酒具的准备!他…他平日沉默寡言,毫不起眼…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记得!他是太子…不,是赵延公子安插在青州的人!说是仰慕青州风物,想谋个差事!赵公子还特意跟伯父打过招呼!”
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迷雾!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后车车厢的帘子上!那里,赵延那张因为恐惧和尸蚕卵折磨而扭曲的脸,正透过帘缝偷看!当听到“赵平安”这个名字,尤其是听到“太子安插”、“赵公子打招呼”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被当众扒光的羞愤!
“不…不是我!我没有!”赵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掀开车帘,尖叫着辩解,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赵平安是我安排的不假!但…但那是为了…为了体察民情!了解地方!我…我怎么可能让他下毒害人?!还是害如烟?!我…我根本不认识她!” 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秦诗雨手中的半张血图上,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体察民情?了解地方?”秦诗雨的声音冰冷刺骨,她站起身,将那张染血的、圈着“赵平安”名字的宾客图残页高高举起,对着赵延,一字一句地质问,声音在寂静的晨雾中清晰无比:“赵公子!那你告诉我!一个被你亲自安插进秦府、负责婚宴酒水要害位置的心腹,他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惨死侍女怀中、标注着‘可疑’的血书之上?!这血书,是她用命换来的警示!你一句‘不知情’,就想撇清干系吗?!”
赵延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只剩下无意义的“我…我…”。他求助般地看向陈锋,陈锋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无力。
我冷冷地看着赵延那副狼狈不堪、急于撇清的样子,又看看秦诗雨手中那张如同控诉状的血图,再看看洼地里侍女小翠那带着诡异微笑的尸身。合卺杯的剧毒蛊引,侍女的血书指证,指向同一个被赵延安插进来的“赵平安”…
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一环扣着一环,虽未直接套在赵延脖子上,却已将他牢牢锁在了阴谋的中心!他那所谓的“仰慕”、“体察”,此刻听起来,是如此的苍白和可笑!
马车在死寂的晨雾中停驻,荒草丛中侍女的尸体无声控诉,血色的宾客图残页在秦诗雨手中微微颤抖。赵延的辩解苍白无力,陈锋的沉默如同叹息。冷月在车厢内微弱的气息,我手腕上未干的伤口和刺眼的银发,还有前路悬壶谷未知的杀机…
真相的碎片带着血腥和寒意,正一片片拼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而风暴的中心,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此刻正缩在车厢里,像一只受惊的鹌鹑,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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