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青州府衙已是灯火通明。
三班衙役在捕头厉声催促下,将公堂内外洒扫得纤尘不染。青石板地面被水泼过又用干布擦净,在初冬清晨的微光中泛着冷硬的色泽。正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匾额被重新擦拭,黑底金字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重。
沈砚与冷月并肩站在堂外回廊下,看着衙役们忙碌。晨风凛冽,带着霜气,呵出的白雾在两人之间萦绕又散去。
“都安排妥当了?”冷月低声问,玄色官服外披了件深青斗篷,领口一圈银狐毛衬得她面色愈发清冷。她说话时目光仍看着堂内,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的残鸢剑柄上——那是昨夜太子所赠的“皎月”,她今日特意佩上。
沈砚一身崭新玄青银绣副指挥使官服,腰悬墨刃,站姿却依旧带着几分惯常的松弛。他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摘的枯草茎,闻言漫不经心点头:“人证、物证、旁证,能想到的都备齐了。白芷姑娘那边,我已让赵四带两个兄弟去接,辰时前必到。”
顿了顿,他侧头看她:“倒是你,昨夜又没睡?”
冷月眼下的淡青在晨曦中隐约可见。她没否认,只淡淡道:“把证据链条重新梳理了三遍,确认无一处破绽。”
“何必这么拼。”沈砚将草茎从嘴里取下,在指尖转动,“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
“剩下的要看天意?”冷月截断他的话,终于转过头来,眸光如冰刃,“沈砚,这是公堂,不是赌场。我要的不是‘大概’,是‘一定’。”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沈砚与她对视片刻,忽然笑了。
“行,冷大人说一定,那就一定。”他将草茎随手一抛,拍了拍手,“走吧,该去迎那位‘铁面钦差’了。”
卯时正,钦差仪仗至。
八名锦衣卫开道,十六名亲兵护卫,一顶青呢官轿在府衙门前稳稳落下。轿帘掀开,一位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的官员缓步而出。他身穿正三品孔雀补服,头戴乌纱,神色肃穆,正是奉旨查办此案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文渊。
青州大小官员早已在门前跪迎。沈砚与冷月站在六扇门队列前方,抱拳躬身。
杨文渊目光扫过众人,在沈砚和冷月身上略作停留,便抬手道:“诸位请起。公堂之上,不必拘礼。”
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久居高位者特有的威压。起身时,沈砚与冷月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位杨大人,绝非易与之辈。
辰时初,公堂开审。
堂内烛火通明,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肃立。杨文渊端坐正堂,青州知府、通判等官员分坐两侧。太子赵延一身素白常服,立于堂下右侧,神色平静,唯有袖中微握的拳泄露了内心波澜。
左侧,周文渊被两名衙役押着,卸了官帽,一身囚衣,却依旧昂首挺胸,眼中隐有倨傲。
堂外,百姓被拦在十丈开外,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低声议论如潮水般涌动。
“带人证物证。”杨文渊一拍惊堂木,声音在空旷的公堂回荡。
沈砚与冷月同时踏前一步。
“卑职六扇门青州分舵副指挥使沈砚。”
“卑职六扇门青州分舵指挥使冷月。”
“奉令彻查‘剜心案’‘蓝衫记’及构陷太子一案,现有确凿证据呈上。”
两人声音一松一紧,却同样清晰有力。堂上堂下,所有目光瞬间聚焦。
冷月率先开口,声音清越如冰玉相击:“启禀大人,此案始于青州花魁绮罗被杀,其后绸缎商刘老板、书生王简、银匠李茂相继遇害,死状相同,皆为胸口被剜。经查,四名死者生前均为济世堂神医孙济世之病患,均服用过其特制‘护心散’。”
她从怀中取出一叠药方副本,双手呈上:“此乃从济世堂暗格中搜出的孙济世亲笔药方。诸位请看其中朱砂批注——”
杨文渊接过,细细察看。两侧官员传阅,很快有人低呼:“‘佐以蚀心露三滴,入炉同煅,取其定魄之效’!这蚀心露,不就是蚀心草汁液?”
“正是。”冷月继续道,“据济世堂学徒白芷证言,孙济世曾严令告知:蓝魄晶粉与蚀心草汁液若混合,可致人心脏麻痹,于安睡中死去,状若安详。而这,与四名死者面带微笑的死状完全吻合。”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周文渊:“而孙济世配制‘护心散’所需的蓝魄晶粉,三个月前曾大量供应周别驾府上。数量之巨,远超调理心疾所需。周别驾,此事你可承认?”
周文渊冷哼一声:“老夫确有购药,乃为府中上下调理身体。至于孙济世如何用药、是否害人,与老夫何干?”
“好一个‘与老夫何干’。”沈砚忽然开口,声音懒洋洋的,却带着刺,“那周大人书房暗格中的蚀心草干叶,又作何解释?莫非大人也患了需要蚀心草镇痛的隐疾?”
不等周文渊反驳,沈砚已从证物箱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当众展开。里面是几片深绿色干叶,叶片边缘呈锯齿状。
“此物已请三位坐堂大夫验看过,确为蚀心草无疑。”沈砚将油纸包递给衙役呈上,随即又取出青瓷小瓶,“而这只从周大人书房暗格搜出的小瓶内,装的正是用蓝魄晶粉、蚀心草汁液,以及一味名为‘幻心藤’的药材配制的——密写药水。”
周文渊脸色微变,却强自镇定:“荒唐!什么密写药水,老夫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沈砚笑了,笑容里带着锋锐的讥诮,“那就请周大人,还有堂上诸位,看一场好戏。”
他招手,两名捕快抬上一方案几,上面已备好笔墨纸砚。沈砚亲自铺开一张宣纸,用普通墨汁写下“太子赵延”四字。待墨迹干透,他用毛笔蘸取青瓷瓶中药水,在那四字上轻轻涂抹一层。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墨迹竟渐渐变淡,数息之后,完全消失不见。
堂上一片哗然。
“这、这是妖术?!”有官员失声惊呼。
“非也。”沈砚不紧不慢,又取来另一只小碗,碗中是乳白色液体,“此乃皂角水,六扇门常用以显影密写。”
他将皂角水轻轻刷在纸上。消失的墨迹重新显现,却已变成诡异的靛蓝色。
“此药水,可将墨迹暂时隐去,遇皂角水则显影如初。”沈砚举起纸张,环视堂上,“而那封指证太子勾结无梦楼的密信,正是用此法炮制——先用普通墨汁写下构陷之词,用药水隐去;再以另一种特制药水,在纸上写下真正的字迹。待收信者用特定药水涂抹,第一层构陷之词显现,而第二层真迹永不可见。”
他放下纸,目光如刀刺向周文渊:“周大人,这手法,你可熟悉?”
周文渊额角已渗出细汗,却仍强撑:“单凭一瓶不知从何而来的药水,就想诬陷老夫?可笑!谁知是不是你们六扇门自己配制,栽赃于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沈砚拍了拍手,“带人证!”
堂外,白芷在赵四护送下缓缓走入。她一身素色襦裙,外罩淡青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虽苍白,步伐却稳。经过沈砚身边时,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民女白芷,济世堂学徒,参见各位大人。”她跪下行礼,声音虽轻,却清晰可闻。
杨文渊温声道:“不必多礼。白芷姑娘,本官问你,方才沈副使所示药水,你可识得?”
白芷抬头,深吸一口气:“回大人,民女识得。此药水主材有三:一为蓝魄晶粉,乃济世堂‘护心散’配方之一;二为蚀心草汁液,药堂常备;三为幻心藤液,此物……”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几分:“此物生于西南瘴林,采摘后药性仅能保持三月。而民女已用铁片、铜钱测试过瓶中药水,显色鲜艳清晰,证明是三个月内新采的幻心藤所配!”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昨夜所做的试验记录,以及那本泛黄的祖父笔记:“此为民女祖父的行医笔记,其中详载幻心藤特性。大人可命任何大夫验证。”
记录和笔记被呈上。杨文渊翻阅片刻,又传给旁坐的几位官员。很快,通判起身拱手:“大人,下官略通药理,观此笔记所载详实,试验记录亦合逻辑。若白芷姑娘所言属实,那幻心藤确是新鲜无疑。”
周文渊脸色又白一分,急声道:“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西南药材流入青州有何稀奇?难道只许他沈砚买得,不许旁人购得?”
“问得好。”沈砚等的就是这句,“赵四!”
“在!”赵四应声上前,递上一本账册。
沈砚翻开其中一页,朗声念道:“九月初七,城南‘百草堂’售幻心藤三钱,购者‘斗笠客’,价银二十两。九月十二,城东‘回春馆’售幻心藤五钱,购者亦为‘斗笠客’,价银三十三两。九月二十……”
他一连念了五条记录,最后合上账册:“短短一月,青州城内五家药铺,皆有一戴斗笠的神秘人高价求购幻心藤。而据药铺伙计描述,此人身材瘦高,右手虎口有旧疤——”
沈砚猛地抬眼,盯着周文渊的右手:“周大人,可否请你伸出右手,让堂上诸位一观?”
周文渊下意识将手缩回袖中。
“周大人?”杨文渊沉声。
两名衙役上前,强行将周文渊右手拉出。袖口捋起,虎口处,一道陈年刀疤赫然在目!
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这……这未免太过巧合!”周文渊挣扎着抽回手,声音已有些慌乱,“虎口有疤者何其多!单凭这个,就想定老夫的罪?”
“当然不止。”冷月此时开口,声音冰寒,“沈副使,请继续。”
沈砚点头,又从证物箱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枚从周文渊书房暗格搜出的火焰刺青印章。
“此印,与忠伯手臂上的刺青完全吻合。”他将印章举起,让所有人看清上面狰狞的火焰纹路,“忠伯,这位‘拼死’送出构陷太子密信的‘忠仆’,实则是周家培养的死士!他手臂上的刺青,正是周家暗卫‘青狐’一脉的标志!”
他目光如电,逼视周文渊:“周大人,您书房中既有此印,想必对‘青狐’不陌生吧?是否需要卑职将地宫中救出的工匠带上堂来,让他们指认,谁是那位每日巡视、发号施令的‘青狐大人’?”
周文渊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沈砚却不给他喘息之机,语速加快:“你利用孙济世的‘护心散’,毒杀绮罗等人灭口,又故意剜心制造恐怖,转移视线。你暗中推动‘蓝衫记’,寻找所谓‘真龙之女’,实则是为构陷太子铺垫。你与无梦楼勾结,代号‘青狐’,在地宫炼制‘天水碧’,培育蛊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背后那位‘新主’——”
“你胡说!”周文渊终于失控,嘶声吼道,“证据!拿出证据!”
“你要证据?”沈砚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好,给你证据。”
他取出最后一本账册——那是从地宫核心密室中搜出的真账本。
“此册详细记录你与无梦楼往来账目,以及你与朝中某位‘王爷’的密信抄本。”沈砚翻开其中一页,声音响彻公堂,“‘甲字三号金五千两,已送京中怡亲王府别院’——周大人,怡亲王,可是你口中的‘新主’?”
“轰——”
堂上彻底炸开。官员们面色惨白,交头接耳,有人甚至惊得站起身来。怡亲王,当今圣上胞弟,权势滔天,若真是他……
杨文渊脸色铁青,连拍三下惊堂木:“肃静!”
堂内渐渐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周文渊。
这位昔日的青州别驾,此刻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良久,他双腿一软,瘫跪在地。
“……是。”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是老夫所为……”
堂外百姓哗然!
周文渊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二十年前……老夫便已投效怡亲王……代号‘青狐’……绮罗那贱婢,偶然得到半份靖王府流出的龙裔名册,竟敢要挟老夫……刘老板他们,服用护心散后心脉异变,有了龙裔特征,也必须死……”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神情却近乎癫狂:“老夫是在替新主筛选真正的龙裔之血!待到真龙之女现世,天命所归,这赵氏江山就该易主!太子……太子必须第一个倒下!”
“荒唐!”杨文渊怒斥,“皇位传承,自有法度天意,岂容尔等宵小妄图以妖邪之术篡改!”
周文渊却哈哈大笑,笑中带泪:“成王败寇……成王败寇罢了!可惜……可惜老夫棋差一着……”
他猛地转头,死死瞪向沈砚和冷月,眼中怨毒如淬毒的刀:“但你们以为赢了?新主……怡亲王他不会放过你们!不会——”
话音未落,他忽然暴起,挣脱衙役束缚,朝着堂柱猛撞过去!
“拦住他!”沈砚厉喝。
但已迟了。
“砰”的一声闷响,周文渊头颅重重撞在坚硬的红木柱上,鲜血迸溅。他身体软软滑倒,双目圆睁,气息渐无。
堂内死寂。
杨文渊沉默片刻,沉声道:“验。”
仵作上前,探了探鼻息,翻看瞳孔,起身拱手:“回大人,已气绝身亡。”
杨文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他看向太子赵延:“殿下,真凶已认罪伏诛,殿下蒙冤,今可昭雪。”
太子缓缓上前,深深一揖:“谢杨大人明察,谢沈副使、冷指挥使还孤清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抬头时,眼中隐有泪光。这一刻,他不是储君,只是一个险些被阴谋吞噬的年轻人。
杨文渊起身还礼,随即正色道:“周文渊虽死,但其供出怡亲王一事,事关重大。本官即刻拟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请圣上定夺。”
他顿了顿,看向沈砚和冷月:“沈副使,冷指挥使。”
“卑职在。”两人同时应声。
“此案能破,二位居功至伟。本官定在奏折中详述二位功绩,请朝廷褒奖。”杨文渊的目光中有赞赏,也有深意,“望二位不忘初心,继续为朝廷、为百姓,肃奸惩恶。”
“卑职遵命。”
公堂审结,已近午时。
衙役开始清理现场,官员们陆续散去。堂外百姓却不愿离开,议论声如沸水翻滚。太子被杨文渊请入后堂细谈,白芷在赵四护送下离开,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沈砚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入阳光里。
沈砚和冷月并肩走出府衙。
冬日难得的暖阳洒在身上,驱散了公堂内的阴冷气息。两人走下台阶,一路无话,直到转过街角,远离了人群。
沈砚忽然停下脚步。
冷月走出几步,察觉他没跟上,回身看他。
阳光下,沈砚站在青石板路上,玄青官服被镀上一层金边。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吐得如此彻底,仿佛将连日来的重压、紧绷、焦虑,全都呼了出去。
“结束了。”他说。
冷月静静看着他。阳光落在她脸上,她微微眯起眼,唇角极轻地、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嗯,结束了。”
沈砚走近两步,在她面前站定。他伸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手抬到一半,却只帮她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动作很轻,指尖擦过她耳廓时,两人都微微一颤。
“冷月。”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
“嗯?”
“刚才在堂上,”沈砚看着她,“你说‘沈副使,请继续’的时候,我突然想……”
“想什么?”
“想这案子结束后,一定要好好睡一觉。”沈砚笑了,笑容里是久违的松快,“然后……然后带你吃顿好的。听说城南新开了家江南菜馆,松鼠鳜鱼做得极好。”
冷月看着他,那双总是寒冰覆盖的眸子,此刻映着阳光,映着他的身影,柔软得像融化的春水。
“就这些?”她问,声音里有很淡的笑意。
“当然不止。”沈砚笑容加深,“还想看你穿次常服,别总是一身黑。想看你不办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想……”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想以后每个案子,都和你一起。”
长街寂静,只有风吹过屋檐的轻响。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嬉笑声,人间烟火气正浓。
冷月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手指相扣,掌心温热。
阳光很好,风很轻。他们并肩站在青州城的长街上,身后是刚刚结束的血雨腥风,前方是未知却必将同行的漫漫长路。
这一刻,什么都不必说。
什么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