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坐落在悬壶谷深处,背靠青灰色的山崖,前临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
这是一片占地极广的建筑群,白墙青瓦,飞檐翘角,格局严谨中透着几分出尘的雅致。主堂匾额上“济世堂”三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据说是前朝某位名相的手笔。院中遍植药草,此时虽已深秋,但不少耐寒的品种依旧青翠,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清苦而宁神的香气。
晨光熹微,薄雾未散。沈砚和冷月骑马沿着青石小路来到济世堂门前时,谷中已是人来人往。求医的病患、抓药的家属、运送药材的车马,在堂前空地上排成井然有序的队列。几名身着靛蓝色棉布衣衫的学徒穿梭其间,或导引,或询问,或帮忙搀扶,个个神色认真,态度恭谨。
一切看起来平和、有序、充满医者仁心的光辉。
沈砚勒住马,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景象。他的右手按在墨刃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身旁,冷月也已下马,玄色官服在晨雾中显得格外肃穆。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不是普通的查案。面对的是青州声望最高的神医,是活人无数、受百姓爱戴的孙济世。一步踏错,就可能引发民愤,甚至让整个调查陷入被动。
“按计划。”冷月低声道。
沈砚点头。
两人将马匹交给随行的亲卫,整理衣冠,并肩向济世堂正门走去。
门口的学徒见到官服,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迎上,躬身行礼:“二位大人,不知……”
“六扇门青州分舵指挥使冷月,副指挥使沈砚。”冷月出示腰牌,“奉知府之命,巡查城中防疫事宜,特来拜访孙神医。”
学徒不敢怠慢:“请二位大人稍候,容小的通禀。”
他转身快步进了堂内。不多时,一位年约五旬、清癯儒雅的老者在一众学徒簇拥下迎了出来。
孙济世。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棉布长衫,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褙子,三缕长须梳理得整整齐齐,面色红润,目光温和澄澈。行走间步履稳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见到冷月和沈砚,他拱手为礼,笑容和煦如春风:
“老朽孙济世,见过冷指挥使、沈副使。二位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里面请。”
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平缓从容,让人如沐春风。
沈砚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神医。面相确实仁善,眼神清澈,举止毫无破绽。若不是那些铁证如山的线索,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孙神医客气。”冷月还礼,“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岂敢岂敢。”孙济世侧身引路,“二位是为防疫之事而来?近日天气转寒,确有几例风寒疫症,老朽已命学徒备好预防汤药,在堂前免费发放。若府衙需要,老朽可提供方剂,协助熬制。”
他说得诚恳,俨然一副心系百姓、全力配合的模样。
三人步入正堂。
堂内宽敞明亮,靠墙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药柜,密密麻麻的抽屉上贴着药材名签,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草药香。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诊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还有一套精致的脉枕。两侧墙壁挂着几幅人体经络图和药王孙思邈的画像,肃穆庄严。
孙济世请二人在诊案旁的太师椅上落座,亲自沏了茶。茶是药茶,带着淡淡的菊花和枸杞的清香。
“不知二位大人需要老朽如何配合?”孙济世在对面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坦然。
冷月端起茶杯,却不饮,只是轻轻转着杯沿:“孙神医仁心仁术,青州百姓有口皆碑。此次巡查防疫,本官听闻济世堂每年秋冬都会施药防病,不知今年准备如何?”
“已备下三千剂‘防风散’。”孙济世答道,“用的是荆芥、防风、紫苏、甘草等寻常药材,重在扶正祛邪,老少咸宜。昨日已开始发放,今日预计能发完。”
“三千剂,”沈砚开口,语气似随意,“所需药材不少。济世堂库存可还充足?”
孙济世看了他一眼,笑容不变:“托赖各方药商照应,库存尚可支撑。况且老朽行医多年,与蜀中、陇右的药材商都有往来,若有短缺,及时补充便是。”
“蜀中、陇右……”沈砚沉吟,“听闻那边有些特殊药材,比如蚀心草?”
堂内气氛,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孙济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沈砚捕捉到他交叠的手指,轻轻收紧了一下。
“蚀心草……”孙济世缓缓道,“确是西南瘴林特有的毒草。沈副使为何问起这个?”
“只是好奇。”沈砚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本官前日翻阅案卷,见有记载,说蚀心草汁液有强效麻痹之效,少量可镇痛,过量则致人心脉停搏,死状安详。如此危险的毒草,孙神医可曾用过?”
孙济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不瞒沈副使,老朽年轻时游历西南,确曾见过此草。当地土人会用其汁液涂抹箭镞,用于狩猎。至于入药……”他摇头,“此物毒性太烈,剂量极难掌控,稍有不慎便是人命关天。老朽行医,首重‘安全’二字,从未敢用。”
他说得恳切,眼神坦荡。
冷月忽然开口:“那‘蓝魄晶’呢?”
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孙济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沈砚和冷月都看见了。
“蓝魄晶……”孙济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慢了些许,“是一种罕见的靛蓝色矿石,研磨成粉后,有安神定惊之效。老朽在一些安神方剂中,偶会少量添加。冷指挥使如何得知此物?”
“偶然听闻。”冷月淡淡道,“据说此物颜色艳丽,效果独特。不知孙神医可否让本官见识见识?”
孙济世沉吟。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清脆的声音:“师父,前堂的‘防风散’发完了,王师兄问是否再配一些……”
声音戛然而止。
白芷端着一个空托盘站在门口,看到堂内坐着的沈砚和冷月,整个人愣住了。她今天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学徒衣衫,头发用同色布巾包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冷月身上,带着几分敬畏,然后转向沈砚,眼神里瞬间涌上惊喜、羞涩,还有一丝慌乱。
“沈……沈大人?”她小声唤道,脸颊泛红。
沈砚对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孙济世看了白芷一眼,又看了沈砚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但很快恢复如常:“芷儿,你来得正好。去药房取些‘蓝魄晶’的粉末来,给二位大人看看。”
“蓝魄晶?”白芷眨了眨眼,显然没明白师父为何突然要展示这个,但她素来乖巧,应了声“是”,放下托盘,转身去了后堂。
堂内又安静下来。
孙济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慢啜了一口。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但沈砚注意到,他端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白芷这孩子,”孙济世放下茶杯,忽然开口,“是老朽三年前在城西捡到的。那时她爹娘染疫双亡,她跪在街边卖身葬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老朽见她可怜,便收为学徒。她天性纯善,勤奋好学,是个好孩子。”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沈砚脸上,意味深长。
沈砚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孙神医仁心,令人敬佩。”
片刻,白芷捧着一个青瓷小罐回来了。罐子只有拳头大小,封口用蜡封着。她小心地放在诊案上,揭开蜡封。
一股淡淡的、类似金属又带着点奇异的甜香飘散出来。
罐子里是细腻如尘的靛蓝色粉末,在从窗棂透进的晨光中,泛着妖异而美丽的幽光——那颜色,与绮罗胭脂盒缝隙里的粉末,一模一样。
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冷月的眼神,锐利如刀。
孙济世却神色如常,用小银勺舀出一点粉末,放在一方白纸上,推到二人面前:“这便是‘蓝魄晶’。此物极难获得,老朽也是机缘巧合,从一西域行商手中购得少许。二位请看,这颜色是否特别?”
沈砚拈起一点粉末,在指尖捻开。质地极其细腻,触感微凉,颜色深邃如最暗的夜空,却又在光线下折射出点点幽蓝。
“确实特别。”他缓缓道,“孙神医方才说,此物有安神定惊之效?”
“正是。”孙济世点头,“尤其对心脉不稳、惊悸失眠之症,效果显着。老朽的‘护心散’中,便加入了少许蓝魄晶粉。”
“护心散?”冷月重复,“可是刘万金刘老板服用的那种药?”
孙济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沉痛:“正是。刘老板心脉有损,常年胸闷疼痛,老朽为他特制了‘护心散’,其中便加入了蓝魄晶。他服药后,症状确有好转,谁曾想……”他叹了口气,“竟遭此横祸。每每思之,老朽便心痛难当。”
他的表情真挚,语气沉痛,任谁看了都会动容。
白芷在一旁听着,眼圈也红了,小声补充道:“师父为了刘老板的病,可费心了。每次刘老板来,师父都要亲自诊脉,调整方子。那蓝魄晶珍贵,师父平时都舍不得用,但对刘老板,从来不小气。”
她说着,看向沈砚,眼中带着希望:“沈大人,你们……一定能抓到凶手的,对不对?刘老板那么好的人……”
沈砚看着她单纯信任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他避开她的目光,转向孙济世:“孙神医,这‘护心散’的方子,可否让本官一观?”
孙济世微微蹙眉:“这……沈副使,医家方剂,涉及秘传,恐怕……”
“本官明白。”沈砚打断他,“并非要窥探神医秘方,只是近来城中接连发生命案,死者多有‘心口不适’之症,且都曾服用过某些药物。为查清案情,需要了解这些药物的成分和特性。孙神医若能协助,便是为青州百姓除一大害。”
他话说得客气,但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孙济世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既然如此……芷儿,去将我书案左手第二个抽屉里的‘护心散’方剂副本取来。”
白芷应声而去,很快取回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
孙济世展开,铺在诊案上。
纸上字迹工整清秀,列着十几味药材:人参、丹参、三七、灵芝、远志、酸枣仁……每一味后面都标注了用量和炮制方法。在最后,单独列出一行小字:
“蓝魄晶粉,三钱,研极细,分三次冲服。”
沈砚和冷月仔细看着方子。方剂本身中正平和,确实是养心安神的配伍。蓝魄晶的用量也不大,看起来并无异常。
“这方子,”冷月问,“除了刘老板,还有哪些病人用过?”
孙济世思索片刻:“心脉受损之症,虽症状相似,但每人体质不同,方剂也需因人调整。‘护心散’是老朽针对心脉虚弱基础拟的方子,在此基础上加减。除了刘老板,还有几位病患用过类似的方剂,比如城西的李老银匠,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还有醉月楼的绮罗姑娘。”
终于说到了。
沈砚眼神一凝:“绮罗也来济世堂看过病?”
“是。”孙济世坦然道,“约莫两月前,她来求诊,说是心口闷,夜里多梦。老朽诊脉后,发现她心脉细弱,肝气郁结,便开了安神疏肝的方子,其中也加了少许蓝魄晶。不过她只来了一次,拿了药便再未复诊。”
“她可曾提过,为何心口不适?”冷月追问。
孙济世摇头:“青楼女子,心事重,压力大,心脉受损也是常事。老朽只问诊开方,不过问私事。”
他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沈砚的手指在方子上轻轻划过,忽然问:“孙神医方才说,蓝魄晶极难获得。那济世堂的库存,还有多少?”
孙济世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所剩无几。此物本就不多,近年来更是难得。老朽手中现存,不过十余钱而已。”
“十余钱……”沈砚沉吟,“那近日可有学徒或他人取用?”
孙济世尚未回答,白芷在一旁小声道:“前些日子我帮师父研磨蓝魄晶时,不小心洒了一点在衣衫上,就是袖口这里,洗了好久都没洗干净呢。”
她说着,伸出右手袖口。靛蓝色的棉布上,确实有一小片颜色更深的痕迹,像是被什么染料浸染过。
沈砚和冷月的目光,同时落在那片痕迹上。
又对上了。
绮罗胭脂盒缝隙的粉末,刘万金书房窗台的粘液,王明远窗框的污渍,李福贵作坊的布片,还有白芷袖口的痕迹——所有的物证,都指向济世堂,指向蓝魄晶,指向蚀心草。
孙济世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寒意。
“芷儿,”他温和道,“去给二位大人换杯热茶。”
白芷“哦”了一声,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杯,转身出去了。
堂内只剩下三人。
孙济世慢慢收起方剂副本,折叠整齐,放回袖中。他的动作很慢,很从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寻常的问询。
“二位大人,”他抬起眼,目光在冷月和沈砚脸上扫过,“老朽行医三十年,不敢说悬壶济世,但也算救死扶伤,问心无愧。青州近来命案频发,老朽也深感痛心。若有需要老朽协助之处,尽管开口。”
他说得诚恳,眼神坦荡。
但沈砚和冷月都听出了话外之音——他在划清界限,也在暗示自己的清白。
冷月站起身:“今日打扰孙神医了。防疫之事,还请神医多费心。若有异常,随时报知府衙或六扇门。”
“分内之事。”孙济世也起身,拱手相送。
走出正堂时,白芷正好端着新沏的茶回来,见他们要离开,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她小步跑到沈砚面前,将茶杯递给他:“沈大人,茶……”
“多谢。”沈砚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白芷姑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