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进攻的号角,像钝刀子刮在骨头上,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凶戾,撕扯着嘉禾城清晨的空气。我站在西门(望吴门)的城楼垛口后,墨刃的刀鞘紧贴着冰冷的砖石,目光越过低矮的城墙,投向那片烟尘滚滚的陆地方向。
视野所及,如同地狱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黑压压的人潮,裹挟着土黄色的烟尘,如同决堤的浊流,汹涌地扑向城墙!他们大多穿着杂乱的皮甲或赤裸上身,头上缠着肮脏的布巾,手里挥舞着狭长锋利的倭刀、简陋的钩索,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阳光照在他们扭曲兴奋的脸上,反射出一种非人的、嗜血的油光。没有严整的阵型,只有疯狂的冲击,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
“稳住!稳住!” 身旁传来韩校尉嘶哑的咆哮。这位嘉禾将军留下的亲信校尉,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脸上带着一道陈年刀疤,此刻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紧紧盯着城下越来越近的倭潮。“弩手上弦!滚油预备!听沈大人号令!”
城头上,五百名披甲官兵,是此刻嘉禾城唯一的正规脊梁。他们依托着那些不起眼的双洞箭垛,紧张而有序地准备着。长弓手在上层垛口后,将浸了火油的箭矢搭上弓弦;劲弩手则半蹲在下层垛口后,冰冷的弩矢透过下方的孔洞,死死锁定着城墙根下即将进入死亡地带的倭寇。更后面,是临时征召的民壮,大多是些面孔黝黑的农夫、精瘦的伙计、甚至还有几个眼神发狠的渔夫。他们赤着膊,或两人一组奋力将沉重的滚木礌石搬到垛口边缘,或满头大汗地守着几口架在火堆上的大铁锅,锅里翻滚着粘稠刺鼻、冒着青烟的滚油和污秽不堪的金汁(粪水混合物),刺鼻的恶臭弥漫在城头。
“沈大人,看水门!”韩校尉猛地指向东面。
我转头望去,心更沉一分。水门方向,战况同样激烈!十几条改装过、船头包铁的倭寇快船,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正顺着狭窄的水道猛冲过来!船上的倭寇嗷嗷怪叫,挥舞着钩索和藤牌,试图强行靠岸,攀爬水门两侧结合部的石壁。那里,正是布防图上标注的薄弱点之一!
“韩校尉,水门交给你!”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城头的喧嚣,“守军分一百人过去!依托水门箭楼,弓弩压制!绝不能让倭船靠岸!必要时,火油罐伺候!”
“得令!”韩校尉毫不拖泥带水,点齐一队人马,吼叫着冲下城楼,直奔水门方向。
此时,陆地方向的倭寇前锋,如同黑色的浪潮,已狠狠拍在了城墙脚下!
“钩索!上!快上!”倭寇阵中响起生硬的官话呼喝。无数带着铁钩的绳索被奋力抛上城头,牢牢扣住垛口边缘!身手矫健的倭寇口衔倭刀,如同猿猴般开始攀爬!城墙低矮的优势,此刻成了致命的催命符!
时机到了!
“听我号令!”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金蚕蛊母微微悸动,带来一种奇异的冷静,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城下的嚎叫和城头的紧张喘息,“上孔!长弓手!仰角抛射——放!”
嗡——!
弓弦齐震的闷响如同平地惊雷!数十支点燃的火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上层箭垛孔洞中呼啸而出!它们划过一道道燃烧的弧线,如同坠落的流星雨,狠狠砸向倭寇冲击队伍的后队和中段!
“噗嗤!噗嗤!”
“啊——我的眼睛!”
“着火了!救火啊!”
惨叫声瞬间在倭寇密集的后阵中爆发!火箭点燃了干燥的衣物、皮甲,甚至引燃了地上枯黄的野草!后队的倭寇顿时陷入混乱,冲击的势头为之一滞!更重要的是,后续的倭寇被前方的混乱和火光阻挡,增援速度大减!
“下孔!弩手!自由点射攀城之敌——放!” 我的命令毫不停歇,如同冰冷的闸刀落下。
咻!咻!咻!
下层箭垛的孔洞中,瞬间爆发出更加密集、更加致命的尖啸!劲弩的射程虽短,但在这种几乎脸贴脸的距离下,威力恐怖绝伦!弩矢如同毒蜂,精准地穿过攀爬倭寇身体的缝隙,狠狠钉入他们的咽喉、面门、心窝!那些刚刚抓住绳索、甚至已经爬上小半截的倭寇,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栽落下去!
“浇!滚油金汁!给老子浇透这群畜生!” 负责指挥民壮的赵屠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是民壮队长)瞪着血红的眼睛,发出炸雷般的怒吼。
早就憋着一股狠劲的民壮们齐声呐喊,两人一组,用粗长的木杠撬起那滚烫沸腾、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大铁锅,奋力将里面粘稠滚烫的液体,对准城下蚁附攀爬的倭寇最密集处,狠狠倾倒下去!
“滋啦——!!!”
如同热油泼进了雪堆!一阵令人头皮炸裂、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嚎瞬间盖过了战场所有声音!滚烫的油和金汁混合液,如同来自地狱的瀑布,兜头盖脸浇在攀爬的倭寇身上!
皮肉瞬间被烫熟、起泡、溃烂!刺鼻的焦臭味混合着更加浓烈的恶臭冲天而起!被浇中的倭寇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虾般疯狂扭动,手舞足蹈地从绳索、云梯上跌落下去,砸在下面同伴的身上,引起更大的混乱!低矮的城墙,此刻成了最完美的屠宰场,滚油金汁的覆盖效果达到了极致!
“好!浇得好!”
“杀!杀光这帮倭狗!”
城头上的民壮和部分官兵看到这惨烈而解气的景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瞬间飙升!
就在这时——
“咚!咚!咚!咚!”
一阵沉稳、有力、甚至带着某种悲壮韵律的鼓声,骤然从城楼最高处传来!鼓点如同战栗的心跳,穿透了喊杀与惨嚎,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守城者的心上!
我猛地抬头。
只见望吴门城楼的最高处,那最危险、最暴露的位置上,赫然站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色官袍的身影!
是李长生!
他不知何时登上了城楼。此刻,他双手紧握鼓槌,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擂在那一面巨大的战鼓之上!鼓声隆隆,如同惊雷滚动!他瘦削的身形在鼓声中挺得笔直,那身破旧的官袍在晨风和硝烟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倒的旗帜!
“嘉禾的父老乡亲们——!!!”
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吼,声音竟奇迹般地压过了战场的喧嚣,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却蕴含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城上城下,无数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看!那是李大人!”
“李大人上城了!”
“倭寇凶残!欲屠我城池!毁我家园!掳我妻儿!此乃不共戴天之仇!” 李长生双目赤红,须发皆张,擂鼓的动作如同搏命,“然!我嘉禾子弟,血性未凉!看看你们的身后!那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你们的祖屋田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城破,则人亡家毁!玉石俱焚!”
他猛地停下擂鼓,鼓槌指向城下如同蚁群般汹涌的倭寇,声音如同淬火的利剑:
“官兵兄弟,正浴血回援!就在路上!他们需要我们守住!守住这城墙!守住这箭垛!守住我们的家!”
“凡我嘉禾子弟!凡有血性男儿!拿起你们手中的刀枪!举起你们身边的砖石!握紧你们烧滚油的大勺!护我家园!护我妻儿!随本府——杀贼!!!”
“杀贼——!!!”
“杀贼——!!!”
“跟李大人拼了——!!!”
李长生的声音,如同点燃干柴的烈火!城头上,刚刚经历过滚油金汁胜利的民壮们彻底沸腾了!他们感念这位平日清廉如水、此刻却与他们并肩站在最危险处的父母官!恐惧被更强烈的愤怒和守护的意志取代!农夫举起了锄头,伙计握紧了菜刀,渔夫捡起了地上的碎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原本只是负责搬运的民壮,此刻眼中燃烧着同仇敌忾的火焰,自发地加入到投掷滚木礌石、甚至捡起死去倭寇的刀枪,扑向垛口!
“李大人!好样的!” 韩校尉在水门方向也看到了这一幕,声音带着哽咽的激动,嘶吼道,“弟兄们!李大人看着呢!别给咱嘉禾军丢脸!给我狠狠地射!”
军民士气,在这一刻被李长生用生命点燃,达到了顶点!箭矢更加密集,滚木礌石如同暴雨般砸下,滚油金汁再次沸腾!倭寇的攻势,在这顽强的抵抗和立体交叉的双洞箭垛火力下,竟被硬生生遏制住了!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哀嚎遍野!
然而,就在这看似局面稍稳的关头——
“大人!沈大人!不好了!”一个负责城内巡逻的衙役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脸上满是烟灰和惊恐,声音都变了调,“城里!城里好几处起火了!粮仓附近!靠近东门的王记油铺!还有…还有军械临时堆放点!火势很大!浓烟滚滚!”
什么?!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玄慈!这老狗果然还有后手!城内的内鬼动手了!
几乎就在衙役话音落下的同时——
“走水啦——!”
“粮仓着火啦!快救火啊!”
“油铺炸了!火油流得到处都是!快跑啊!”
凄厉的呼喊和惊恐的哭嚎,如同瘟疫般瞬间从城内各个方向爆发出来!滚滚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迅速在嘉禾城各处腾空而起!原本因李长生擂鼓而高涨的军民士气,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城头上的守军和民壮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到那冲天而起的浓烟和火光,脸上瞬间爬满了惊恐和动摇!
“糟了!是内鬼!”韩校尉在水门方向也看到了城内的浓烟,急得目眦欲裂。
“稳住!别乱!”我厉声大喝,试图压住城头的骚动,“是倭寇的奸细在城内放火!制造混乱!别上当!守住城墙!倭寇就要撑不住了!”
但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蔓延。尤其是那些家小就在起火点附近的民壮,更是心神大乱,有人甚至丢下手中的东西就想往城下跑!
“柳锋!”混乱中,我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怀抱芸娘骨灰坛、如同行尸走肉般沉默了好几日的刀客!他不知何时也上了城头,手中提着一把染血的倭刀,显然刚才也参与了搏杀。此刻,他正死死盯着城内粮仓方向腾起的浓烟,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刻骨铭心、近乎实质的仇恨火焰!
“是那些秃驴!是报国寺的余孽!”柳锋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意,“我在粮仓那边…闻到了‘醉梦引’的味道!是那些贼秃惯用的迷香!他们想烧了我们的粮!断了我们的根!”
报国寺余孽!玄慈的弟子!果然是他们伪装潜伏!
“柳锋!”我当机立断,一指粮仓方向,“你熟悉他们!带一队民壮!去粮仓!给我揪出放火的秃驴!死活不论!”
“交给我!”柳锋眼中杀意暴涨,没有任何废话,猛地一跺脚,身形如大鸟般直接从数丈高的城墙上跃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混乱的街巷中,同时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响彻半条街:“秃驴!纳命来——!” 几个胆大的民壮也被他感染,怒吼着提起简陋武器跟着冲了下去。
“赵屠户!”我转向民壮队长,“你带剩下的人,分成三队!一队去东门油铺灭火!注意流出的火油!用沙土掩埋!一队去军械堆放点,保住剩下的滚木礌石!最后一队,在城内街道巡逻,看到形迹可疑、尤其是光头或带戒疤的,立刻拿下!格杀勿论!”
“是!沈大人!”赵屠户也红了眼,抄起一把厚重的杀猪刀,吼叫着点齐人手,分头冲下城楼。
城头上的混乱暂时被压制,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守城的压力并未减轻,倭寇虽然损失惨重,但在城内浓烟和混乱的刺激下,如同打了鸡血般,攻势更加疯狂!他们显然也看到了城内的火光,知道内应得手了!
“沈大人!水门!倭寇又增兵了!快顶不住了!”韩校尉嘶哑的吼声从东面传来,带着绝望。
“弩手!集中火力!压制水门倭船!”我一边吼着命令,一边挥动墨刃,将两个刚刚从垛口探出头的倭寇连人带刀劈飞出去!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带着腥咸的铁锈味。
脚下城墙在倭寇疯狂的撞击和攀爬下微微震动。头顶箭矢呼啸,身边不断有民壮或官兵中箭倒下,发出凄厉的惨叫。城内,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喊杀声、救火声、哭嚎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乐章。
双洞箭垛依旧在喷射着死亡的火焰,滚油金汁也在奋力倾泻,但守城军民的心,已被那城内燃起的罪恶之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嘉禾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在血与火的炼狱里,艰难地挣扎着。而最大的危机,才刚刚降临——几处被火势和浓烟吸引注意力的城墙段,已经有悍不畏死的倭寇,趁着守军分神,成功攀上了垛口!雪亮的倭刀,在浓烟和火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墨刃在我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渴望着更多的鲜血。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眼神冰冷地扫过那些刚刚爬上城头的狰狞面孔。
真正的绞肉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