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六扇门总衙,坐落在皇城根下,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狴犴(bi àn)怒目圆睁,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威严与肃杀。午后炽热的阳光泼洒在青石铺就的庭院里,蒸腾起氤氲的热气,却驱不散这座庞大建筑群骨子里透出的森冷。
总捕头签押房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冷月单膝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她手中那把从不离身的残鸢短剑。她身上绯红色的六扇门捕快官服纤尘不染,勾勒出利落的身形,但连日奔波的风霜和矿洞血战留下的疲惫,却难以完全掩藏在她微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影里。她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身前光可鉴人的金砖缝隙上,声音清晰、冷静,却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紧绷感,一字一句地汇报着欧冶谷黑石渡矿洞的惨烈战况。
“…经此一役,被困矿工共计二十七人,已全部救出,但皆神智受损,状若痴傻,口中只反复呓语‘笛声…虫子…黑雾…’等词,无法提供有效证词。疑犯墨痕,身负重伤,以秘法逃脱,现场遗留此物。”冷月双手将一块用白布包裹的硬物呈上。
总捕头雷震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影如山岳般沉稳。他年约五旬,面容方正刚毅,浓眉如墨,鼻梁高挺,下颌线条紧绷,法令纹深刻,不怒自威。他穿着一身深紫色暗绣麒麟纹的官袍,象征着六扇门最高权柄。此刻,他那双阅尽江湖险恶、洞悉人心诡谲的锐利眼眸,正落在冷月呈上的证物上。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用指节轻轻叩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敲在人心上。
侍立在侧的心腹亲随上前,接过白布包裹,小心地在雷震面前的书案上展开。一块沉甸甸的玄铁腰牌显露出来,牌面上一个笔力虬劲、充满戾气的“贰”字,如同烙印般刺目。
“‘贰’…”雷震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签押房里响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终于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冷月身上,那目光穿透力极强,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欧冶风呢?他既是铸兵大家,又通蛊术,可曾留下线索?”
冷月心头一紧,矿洞深处欧冶风那绝望而痛苦的嘶吼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响。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汇报的冷静:“回禀总捕大人,欧冶风…已身亡。他临死前,以金蚕蛊自噬,拼尽全力指认幕后操控者,其代号…正是‘贰’!”她顿了顿,补充道,“属下亲眼所见,欧冶风死状极惨,蛊虫反噬瞬间毙命,其所用蛊术,与盘龙坞血案如出一辙,皆受诡异音律操控,辅以精密机关陷阱。墨痕…亦受其操控。”
雷震的浓眉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拿起那块冰冷的“贰”字腰牌,在掌心摩挲着,指腹感受着那深入铁骨的刻痕。盘龙坞、欧冶谷…相隔千里的两桩血案,手法如此相似,目标皆指向这个神秘的“贰”。这绝非寻常的江湖仇杀或绿林劫掠!
“音律控蛊…精密机关…”雷震的声音越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墨痕此人,据你所言,出身巴蜀苏家,精通机关暗器,竟也沦为他人傀儡爪牙…这‘贰’所图,绝非小可。其背后势力,恐怕不仅精通邪毒异术,更网罗了诸多奇人异士,甚至…可能与前朝覆灭时流散的某些秘术、余孽有所牵连。”
他放下腰牌,目光投向签押房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眼神深邃如渊。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让侍立的亲随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冷月能清晰地感受到雷震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凝重,那是一种面对即将席卷而来的惊涛骇浪时,掌舵者才有的沉重忧虑。此案牵扯之深、之广、之邪异,已远超六扇门日常处理的范畴。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笼罩整个江湖,甚至可能威胁到朝廷的根基。
“冷月,”雷震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案干系重大,已非你一人之力,或一府一部所能追查。牵涉前朝秘辛、邪毒蛊术、机关奇技,背后势力之深、手段之诡,实乃本座生平仅见。稍有不慎,不仅打草惊蛇,更可能引火烧身,将整个六扇门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即刻起,你留在总衙,协助梳理此案所有相关卷宗,将盘龙坞、欧冶谷两案细节、人证物证、疑犯特征、作案手法,尽数整理归档,不得有丝毫遗漏!没有本座手令,不得擅离京城半步!更不得擅自追查‘贰’及骨笛线索!”
“留在京城?休养?”冷月猛地抬起头,清冷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和强烈的不甘!矿洞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欧冶风临死的嘶吼犹在耳畔,那个神秘冷酷的“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线索就在眼前,骨笛的踪迹已被沈砚掌握(她尚不知情),岂能在此刻被束之高阁?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将在矿洞深处从那些痴傻工匠断续呓语中捕捉到的那个关键词语——“音牢”——汇报出来!
然而,她撞上了雷震的目光。那双眼睛锐利依旧,但此刻更深处却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和对全局的考量。他看到了冷月眼中的急切和不甘,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这是命令!冷月,你身为六扇门金章捕头,当知令行禁止!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逞一时意气之时!留在京城,既是让你‘休养’,更是让你沉淀梳理,以备后用!若因你擅自行动,暴露行踪,引祸上身,甚至牵连整个六扇门,你担当得起吗?!”
“牵连六扇门…”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铐住了冷月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她想起了那些在矿洞中牺牲的同僚,想起了六扇门这面代表着朝廷法度与江湖秩序的旗帜。个人得失与整个机构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雷震的警告并非危言耸听,那“贰”的势力能无声无息制造如此血案,操控墨痕这等高手,其能量深不可测。
她紧咬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份不甘、那份急切,如同汹涌的暗流,被她硬生生压回心底最深处,只留下表面的一片冰冷死寂。她再次低下头,声音恢复了毫无波澜的平静,却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后的僵硬:“属下…遵命。”
“很好。”雷震似乎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凝重,“下去吧。卷宗室会有人配合你。此案…本座会即刻奏请圣上,请旨调动‘天机阁’密档,并联合钦天监、御医院,共查此等邪术根源。务必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
“是。”冷月应了一声,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姿让她的膝盖有些僵硬麻木,但她身形依旧挺拔如松,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沉重的签押房大门。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推开厚重的房门,午后刺眼的阳光涌入,让她微微眯起了眼。身后,雷震低沉而充满忧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前朝余孽…邪毒异术…这江湖,怕是要乱了…”
冷月挺直脊背,走入阳光普照却寒意森森的庭院。她没有回头,径直朝着卷宗室的方向走去。绯红的官服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也格外沉重。京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这一切仿佛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她的心,早已飞向了那个暗流涌动的姑苏城,飞向了那根森然的白骨笛,飞向了那个代号“贰”的幕后阴影。
然而,总捕的禁令如同枷锁,将她牢牢困在这金砖碧瓦的牢笼之中。她能做的,只有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在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图画中,试图拼凑出敌人的蛛丝马迹,同时将那个可能至关重要的词语——“音牢”——深深地、不甘地埋藏心底,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解禁之日。
那份被强行压抑的追索之火,在冰冷的卷宗室里,无声地、煎熬地燃烧着。而远在盘龙坞的沈砚,正快马加鞭,朝着京城,朝着她,疾驰而来。命运的轨迹,即将在京城这看似平静的漩涡中,悄然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