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富商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寂静的报国寺后院激起层层涟漪，又被更远处柳锋那饱含绝望的呼唤和芸娘撕心裂肺的咳喘淹没。夜的静谧被彻底撕碎，空气里弥漫着恐慌、病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佛祖收人？呵，这买卖做得可真够利索。”我靠在窗边冰冷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凉夜气，声音压得极低，那刻意维持的书生腔调彻底剥落，露出底下惯有的冷峭，只是少了些平日的玩世不恭。
冷月的身影在昏暗油灯下绷紧如弦，她侧耳听着外面的混乱，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院外小径，方才那美妾消失的方向。“动静太大，寺僧很快会来。”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紧绷，“那碗安神茶，是唯一的线索。”
隔壁富商已经冲出了院子，提着灯笼，声音带着哭腔在竹林小径入口处呼喊：“红玉！红玉你在哪儿？快回来啊！”几个被惊醒的香客也披衣出来张望，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惊疑和茫然。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我去看看那碗‘安神’的宝贝，”我对冷月丢下一句，人已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门，借着廊柱和墙角的阴影，迅速闪入隔壁那座精舍敞开的门内。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混杂着残留的檀香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比我们那间奢华不少，地上还扔着一只绣花拖鞋。桌上，一只白瓷盖碗孤零零地立着，旁边还有半碗未喝完的、早已冷透的茶水。正是寺僧傍晚送来的“安神茶”。
我几步上前，端起那盖碗，掀开盖子。茶水呈淡褐色，看起来与普通粗茶无异。我凑近碗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起初是茶叶的清苦味，随即，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彻底掩盖的奇异甜香，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鼻腔！
这味道……太淡了，淡到若非体内那东西的存在，几乎无法察觉！
蛰伏在血脉深处的金蚕蛊母猛地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不是面对玄慈时那种冰冷的审视感，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警告意味的排斥！仿佛遇到了某种令它极度厌恶的气息。这丝甜香……我曾在寒光寺那些邪门歪道调配的迷魂散里嗅到过类似的影子，但眼前这个，更隐蔽，更阴毒，像是被佛前的檀香精心腌制过，藏起了獠牙。
“果然有问题！”我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普通的安神茶！它更像是某种精心调配的引子，能悄无声息地瓦解意志，让人陷入恍惚梦魇。那小妾红玉，就是被这玩意儿引着走向后山未知的深渊！
我迅速从书箱夹层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将盖碗内壁残留的些许水渍和几片沉底的茶叶渣滓刮取下来，仔细包好。这点微末之物，或许就是撕开这佛堂画皮的钥匙。做完这一切，我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内部——除了主人仓促离开的痕迹，并无其他明显异常。目光扫过内室敞开的窗户，那是通向后院的方向。
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慧明和尚故作镇定的声音：“施主莫慌！莫慌！尊夫人或许是夜起迷了路，贫僧这就着人去找！”
时机刚好。我闪身而出，迅速退回自己的精舍。
冷月正从外面回来，脸色比刚才更沉凝几分。她反手关上房门，动作轻捷无声。
“如何？”我立刻问道。
“茶？”她反问，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油纸包上。
“嗯，猫腻就在里面。”我将油纸包递给她，“一丝极淡的甜香，能乱人心神。寒光寺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披了层佛光罢了。我取了点残渣。”
冷月接过，并未打开，只是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那双清冷的眸子骤然一缩，寒意凛冽：“‘醉梦引’？不……比那更阴邪。寺里送来的？”
“除了他们，还有谁？”我冷笑，“那小妾……”
“她是自己走出去的。”冷月打断我，声音斩钉截铁，但随即补充，“至少，是凭自己的双脚。”她走到桌边，用手指蘸了点冷茶水，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迅速勾勒起来，“我趁乱潜近看了她消失的那段小径入口。她的脚印虚浮凌乱，间距不稳，符合神志不清的状态。但关键不在这里。”
她指尖在桌面上划出一条清晰的轨迹：“从她精舍的后窗下开始，在靠近竹林边缘的青石板缝隙和湿软的泥地上，我发现了这个。”
桌面上，她用茶水画出了几道极不规则的、断断续续的拖痕印记。那印记绝非人脚踩踏形成，更像是……某种重物被强行拖拽过地面留下的刮擦和碾压痕迹！方向，直指后山竹林深处！
“拖拽？”我盯着那几道象征性的痕迹，眉头紧锁，“痕迹新旧？明显吗？”
“很新，就是今晚留下的。非常细微，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尤其是在那种慌乱情况下。”冷月收回手指，眼神锐利如刀，“而且，痕迹的起点就在她精舍后窗下方最隐蔽的角落，避开了主路。这与寺僧声称的‘自行离去’，完全相悖！”
自行离去？走的是前门大路，还是翻窗跳进泥地被人拖走？这谎撒得也太敷衍了！
“好一个‘自行离去’！”我胸腔里那股被刻意压下的邪火又窜了上来，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这报国寺的佛祖，怕不是兼职做牙行的？专绑大活人！”
话音未落——
“芸娘——！！！”
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哀嚎，猛地撕裂了夜空，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那声音来自柳锋和芸娘居住的精舍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悲恸与……刻骨的恨意！
我和冷月心头同时一沉！不好！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们再次闪身而出。此刻后院已因富商小妾失踪乱成一团，几个僧人手忙脚乱地提着灯笼四处张望，慧明和尚正焦头烂额地安抚着暴跳如雷的富商。柳锋那一声绝望的嘶吼，让这混乱瞬间冻结了一瞬。
只见柳锋居住的那间精舍门被猛地撞开！高大魁梧的刀客像一头失去幼崽的狂怒雄狮，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影冲了出来。
是芸娘！
月光惨白地照在她脸上，那张本就苍白如纸的面容此刻泛着死气的灰败，嘴唇是骇人的深紫色。她双目紧闭，嘴角、衣襟上全是触目惊心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整个人软软地瘫在柳锋怀里，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芸娘！芸娘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柳锋抱着她，魁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破碎，眼泪混着汗水纵横在他刚毅却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上。他徒劳地摇晃着怀中毫无生气的爱人，仿佛想将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药呢？！大夫！大夫在哪里？！这庙里有鬼！有鬼啊！它害了我的芸娘！！”
他猛地抬头，充血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炭火，瞬间锁定了闻声赶来的慧明和尚，以及更远处几个闻讯而来的僧人。那目光中的恨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是你们！是你们这黑心的贼秃！！”柳锋像找到了宣泄口，所有的悲痛和愤怒轰然爆发，他指着慧明，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变得尖利扭曲，“那碗茶！就是那碗你们送来的安神茶！芸娘喝了没多久就开始咳血！她之前从未这样凶险过！是你们！是你们在茶里下了毒！害死了我的芸娘！！” 他状若疯魔，抱着芸娘就想向慧明扑去，“我杀了你们！给我芸娘偿命！”
“阿弥陀佛！施主慎言！慎言啊！”慧明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几个健壮些的僧人慌忙上前阻拦，试图架住狂怒的柳锋，“尊夫人沉疴已久，病情反复无常，此乃天命！岂能怪罪到鄙寺头上？那安神茶乃是上好山泉所煮，寺中上下皆饮，怎会有毒？施主切莫因悲痛而污我佛门清誉！”
“清誉？我呸！”柳锋被几个僧人死死拦住，挣扎咆哮，目眦欲裂，“狗屁的清誉！这庙里供的不是菩萨，是吃人的妖魔！专门吃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外地人！我的芸娘……她只是想活命啊！你们连她最后一点活路都要掐断！！” 他悲愤欲绝的控诉如同泣血的哀鸣，回荡在寂静下来的院子里，让所有在场的香客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柳施主！冷静！尊夫人或许还有救！” 我拨开几个看呆的香客，快步上前，声音刻意提高了些，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沉稳。此刻的柳锋，如同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任何刺激都可能让他彻底失控，做出无法挽回之事，正中某些人下怀。
柳锋血红的眼睛猛地转向我，那目光里有愤怒，有绝望，更有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救？怎么救？她……她气息都快没了……” 他的声音哽咽着，抱着芸娘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他生命中仅存的、正在飞速流逝的温度。
我走近几步，目光快速扫过芸娘灰败的脸色和唇角的血迹，心中了然。这症状，与蛊母感应到的那丝阴毒甜香，以及红玉被迷魂的状态，虽表现不同，但根源恐怕系出同门！这毒（或者说特制迷药）对体质虚弱者，便是催命的剧毒！玄慈这老秃驴，好狠的手段！连病入膏肓之人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不放过，或者说，正是看准了芸娘病弱，才故意用这茶加速她的死亡，彻底激怒柳锋这柄快刀！
“柳施主，信我一次！” 我直视着柳锋充血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拼命只会遂了害你芸娘之人的愿！把她抱回房去！让她躺好！或许还有转机！” 我刻意强调了“害她之人”，将矛头指向那无形的黑手。
柳锋被我眼中那股沉凝的力量震了一下，狂怒的火焰稍稍一滞，被巨大的悲痛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取代。他低头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爱侣，魁梧的身躯佝偻下去，最终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抱着芸娘踉跄地退回精舍。
“这位施主……”慧明惊魂未定，还想上前说什么。
“大师，”冷月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她走到我身侧，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慧明，“当务之急，是救人，而非争论。烦请速取些干净的温水和布巾来。另外，”她话锋一转，带着无形的压力，“红玉夫人尚未寻回，贵寺人手是否该多分派些去后山寻找？而非在此处围着一个悲痛欲绝的病人？”
慧明被她看得心头一凛，又被她点出红玉失踪的事实，一时语塞，只得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说得是，贫僧这就去安排。”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连忙指挥几个僧人分头行动，一部分去“寻”红玉，一部分去取水，自己则留在原地，眼神闪烁不定，显然也被这接连的变故弄得心神不宁。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我和冷月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拖痕，毒茶，激怒柳锋……”我压低声线，语速极快，脑中线索飞速拼合，“目标明确——外地来的、有油水可榨的、或者像柳锋这样能制造混乱的‘麻烦’。手法隐蔽——迷药控制，趁夜拖走，痕迹清理得几乎天衣无缝。地点指向——后山竹林深处！”
冷月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绝非个人所为。需内应，需通道，需藏匿地点。报国寺内，有人编织了一张大网。玄慈……”她没有说出结论，但那个名字已如冰锥悬顶。
“老秃驴嫌疑最大。”我接口，眼神冰冷，“寺里没有他的默许甚至主持，谁敢这么干？能这么干？柳锋现在就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玄慈故意用那碗茶加速芸娘死亡，就是要引他今晚去‘寻仇’！” 我想起姑苏二楼主那张伪善的脸皮，“佛皮下藏妖魔，老把戏了。”
“当务之急，”冷月目光扫向黑黢黢的后山方向，“找到通道。找到那些失踪者被转移藏匿的最终地点。那才是铁证。” 她的思路永远清晰而致命。
“地宫？密室？”我摩挲着下巴，想起玄慈白日里刻意引导众人去参观的“血印石”，那悲悯面具下的空洞，“后山禁地……血印石……好一个‘圣地’！我看是绝佳的掩护！” 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那些拖痕指向竹林深处，而竹林尽头，不就是血印石那片区域？”
冷月眼中寒光一闪：“极有可能。入口必在附近，且极为隐秘。”
“玄慈现在肯定盯着柳锋，等着他送上门去‘行凶’，好名正言顺地除掉这个隐患。”我分析着对方的棋路，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这是我们的机会。趁着他注意力被柳锋吸引，寺内守卫也因混乱而分散……”
“夜探后山血印石！”冷月和我几乎同时说出了结论。
计划瞬间敲定。
我看向柳锋紧闭的精舍房门，里面传来他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芸娘……怕是撑不过今晚了。这仇恨的种子，已被玄慈亲手种下，浇灌了芸娘的生命，即将结出疯狂的果实。
“稳住柳锋，能拖一时是一时。”我对冷月道，语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至少，别让他今晚去送死。” 这已不仅仅是为了破案，更是对一个被玩弄于股掌、即将痛失所爱之人的一丝恻隐。
冷月默默点头。
我又掂了掂袖中那个藏着茶渣的油纸包：“这玩意儿，我也得好好‘品品’，看看它到底裹了什么蜜糖砒霜。”
夜色如墨，报国寺的混乱在寺僧刻意的“安抚”和寻找中，表面上似乎渐渐平息下去，只留下压抑的恐慌在香客们心头蔓延。灯笼的光在竹林边缘晃动了几下，象征性地照了照，便收了回去，显然所谓的“寻找”不过是敷衍。
精舍内，油灯如豆。冷月坐在窗边，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警惕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也留意着柳锋那边的动静。我则坐在桌旁，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里的茶渣残液倒在一小片干净的素白宣纸上。
那丝奇异的甜香再次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我闭上眼，凝神内视，尝试着主动沟通体内那沉睡的蛊母。金色的纹路在手背皮肤下微微发热、流转，一种奇特的感知力被放大。不再是被动地接收蛊母的警告，而是主动地将意念集中在鼻端捕捉到的那缕气息上。
甜……一种带着腐烂花蜜般粘稠感的甜腻……冰冷……像蛇的唾液……能麻痹神经……侵蚀意志……核心似乎是一种罕见的南疆迷幻草“离魂藤”的萃取物，但被更复杂的毒物调和过……掩盖了它本身的腥气……还混入了……某种深海生物的麻痹毒素？极其微量……
额角传来熟悉的、针扎般的细微灼痛，是金痕对剧烈精神消耗的警告。我猛地睁开眼，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这毒物的成分之复杂阴毒，远超我的预想！绝非普通江湖手段能配制！玄慈背后，恐怕牵扯着更庞大、更黑暗的势力！无梦楼？倭寇？还是……二者勾结？
“怎么样？”冷月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很麻烦。”我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低沉，“不是普通的迷药，是专门针对心神、能诱发深度梦魇甚至加速虚症之人死亡的复合剧毒。配方歹毒，来源隐秘。玄慈这条线，怕是深得能通海。”
我将那片沾有毒渍的宣纸凑近油灯，仔细看着那微不可查的褐色痕迹：“这玩意儿就是钥匙。打开这佛堂地狱之门的钥匙。而门后面……”我抬眼，目光仿佛穿透墙壁，刺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后山，“就是我们今晚要找的‘老鼠洞’了。”
夜，更深了。报国寺的钟声沉闷地敲响，像是在为谁送葬。窗外的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柳锋精舍里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停止了，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毛。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压抑。
我和冷月不再说话，各自调整着气息，将状态提升至巅峰。墨刃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那点市侩的伪装，那点玩世不恭的调侃，在此刻沉甸甸的真相和即将到来的凶险面前，如同潮水般彻底退去。
剩下的，是猎手的沉静，是刀锋的冰冷。
只待时机，撕开这层庄严的佛皮，直捣那污秽的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