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坞里头的光景,比外头看着还要瘆人几分。
青黑色的石头墙又高又厚,垒得跟棺材板似的,严丝合缝。墙上爬满了湿漉漉、滑腻腻的青苔,像长了层癞皮,手摸上去一股阴寒。坞堡里头的巷道窄得只容两人并肩,曲里拐弯,头顶被各种胡乱搭建的棚檐遮得严实,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空气里那股子运河的水腥气,在这里面非但没散,反而混进了一股更浓的、像是铁器生锈又带着点甜腻腐败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脑门子一阵阵发紧,胃里也跟着翻腾。
我被王老五和他那两个一身臭气的跟班推搡着,穿过几条越发阴森的巷道,最后停在一处独立的石屋前。这屋子看着就邪性,没窗,只有一扇厚重的、颜色深沉的铁木门,门板上用暗红色的漆,画着个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鬼头,那鬼头的眼睛不知用什么点的,黑漆漆的,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
“刑堂到了!”王老五咧嘴,露出个混合着恶意和幸灾乐祸的笑,用力拍了拍我的脸颊,力道不轻,“小子,是骡子是马,进去溜溜就知道了!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铁门被一个跟班用力推开,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涩响,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霉味、血腥气,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药味的腥甜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我喉咙发痒,差点咳出声。
里头光线比外面更暗,只有墙壁上插着的几支火把在跳跃不定,昏黄的光晕将屋子里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幢幢晃动,跟鬼影没什么两样。
屋子中央,摆着张宽大厚重的铁木椅子,椅子扶手上带着深褐色的污渍,上方还吊着几根锈迹斑斑、粗细不一的铁链,末端带着钩爪。四周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刑具,有些带着锯齿,有些布满尖刺,有些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干涸的痕迹。角落里,甚至还有个半人高的炭火盆,里头的炭块半明半灭,散发着余温和一股焦糊味。
一个穿着宽大黑袍、瘦得像根被风干的竹竿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白得刺眼的布,擦拭着一把形状怪异、带着弯钩的小巧兵器。听到动静,他擦拭的动作没停,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这人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久不见天日,眼眶深陷,嘴唇薄得像两片锋利的刀片。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阴森的死气,那双眼睛看过来,冰冷得不带半点活人的情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被拆解、检查的货物。
“五爷,什么货色?”他开口,声音又尖又细,像是指甲刮过光滑的琉璃表面,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王老五显然对这瘦竹竿极为发怵,立刻收敛了之前的嚣张气焰,陪着小心,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刑三爷,抓了个在码头闹事的,手脚有点不干净,看着也有两下子,怀疑是外头混进来的探子,劳您老人家给掌掌眼,验验货。”
刑老三,原来这老鬼叫这名。他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离得近了,那股子混合着草药和腐败气息的味道更加浓烈。他伸出枯瘦得像老鹰爪子般的手指,毫无征兆地,突然在我肩胛骨、手臂关节几处关键位置,用力按了按,力道刁钻,直透筋骨。
我闷哼一声,肌肉瞬间本能地绷紧,又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脸上挤出痛苦和恐惧交织的表情,身体微微发抖。这几下,分明是探查人是否常年练武、功底如何的路数。
“筋骨倒是结实。”刑老三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得没有波澜,“练过?”
“回……回三爷,”我哆哆嗦嗦地回答,声音带着颤音,“小时候……小时候跟村里武师胡乱比划过几下庄稼把式,混口饭吃……后来,后来家道中落,爹娘都没了,就没……没再练了……”我把李三编好的身世,用惊恐的语气片段地抛出来。
“庄稼把式?”刑老三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令人毛骨悚然,“能躲开王老五的擒拿手,可不像庄稼把式。”
我心里一凛,这老小子眼毒!刚才码头那几下看似狼狈的躲避,还是被他看出了门道。
就在这时,刑老三毫无征兆地再次出手!五指如同铁钩,带着一股阴风,速度快得惊人,直扣我咽喉要害!
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脖子猛地向后一仰,脚下发力就想后撤步格挡——这几乎是刻在骨头里的防御反应。但电光火石间,我硬生生止住了后续所有动作,任由他那冰冷得如同铁箍般的手指,狠狠地扣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传来。
我脸上适时地露出极度惊恐,手脚开始胡乱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的声音,像个真正的、被吓破胆的普通人,徒劳地试图掰开他的手指。
“反应倒快。”刑老三的手指像生铁般收紧,勒得我呼吸越发困难,他凑近了些,那双死鱼眼死死盯着我的瞳孔,仿佛要看到我脑子深处去,“说,谁派你来的?”
“没……没人派……”我憋红了脸,艰难地开口,眼神里全是慌乱和无助,“小的就是……就是想找条活路……冲撞了五爷,小的认罚……求三爷饶命……饶命啊……”我一边断断续续地求饶,一边暗中调整着呼吸,让胸膛的起伏更加剧烈,看起来更加不堪一击。
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过这间刑堂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炭火盆,以及墙上几件带着最深暗红污渍的刑具。这地方,死气太重,怨念深得几乎能凝出水来。
刑老三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眼神像是能穿透皮肉,直看到骨头里去。他在判断,判断我话里的真假,判断我这副怂包样子,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突然,他松开了手。
我立刻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模样。
“底子不算干净,但也不像受过专门训练的探子。”刑老三转向王老五,下了结论,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留着看看吧,是块材料,也能当条好狗。不听话……”他瞥了一眼墙上那些散发着寒光的刑具,意思不言而喻。
王老五明显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哈腰:“三爷法眼!三爷法眼!那就先让他跟着我?”
刑老三挥了挥手,不再看我们,又转身去擦拭他那把小钩子了,仿佛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王老五赶紧拉着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刑堂,直到那扇沉重的铁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他才抹了把额头不知是冷汗还是之前污水留下的湿痕,心有余悸地踹了我一脚,力道不重:“算你小子走狗屎运!以后跟着五爷我混,眼睛放亮点,手脚麻利点,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缩着脖子,脸上只剩下对王老五的“感激”和对未来的“茫然”。
心里却沉了几分。
这盘龙坞,果然不是善地。一个刑堂的管事,就有这般毒辣的眼力和手段。那能让刑老三效忠、能让老帮主死得不明不白的金鳞,还有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无尘,又该是何等难缠的角色?
水比想象的更深,得更小心了。我把那份警惕深深藏起,像把出鞘的刀悄悄收回鞘中,不露半点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