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栖霞山庄地界,遮天蔽日的压抑感似乎才稍稍散去一些。官道上尘土飞扬,来往的车马行人多了起来,带着寻常市井的烟火气。但我和冷月都清楚,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只会比山庄内更加汹涌。
松林镇离栖霞山庄不算太远,因镇外一片茂密的老松林得名,更因地处三江水道岔口,成了南来北往货物的重要集散地,码头规模不大,却终日繁忙。镇子里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河水的湿气和货物堆积的混杂味道。
根据孟开山提供的线索,我们很快找到了位于镇东头的“林氏货栈”。货栈门脸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匾额上的漆色都斑驳了,但门口打扫得干净,几个伙计正麻利地装卸着货物,显得井然有序。
冷月亮出六扇门腰牌,直接要求见掌柜。伙计不敢怠慢,连忙将我们引到后堂一间账房。账房里堆满了账册和货单,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戴着瓜皮小帽、约莫五十岁上下、精瘦干练的男子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见我们进来,尤其是看到冷月那身玄色官服和冷冽气质,立刻放下算盘,起身拱手,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容,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小老儿林西,见过冷捕头,这位爷是?”他目光扫过我,带着询问。
“这位是沈砚,协助办案。”冷月言简意赅,“林掌柜,今日前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
“哎哟,冷捕头您尽管问,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西连忙让座,吩咐伙计上茶,态度恭敬,却滴水不漏。
冷月没碰那杯茶,直接切入主题,但并未提及栖霞山庄的具体案情,只说是调查一批违禁货物的流向,可能与近期经过码头的漕船有关。
“违禁货物?”林西面露难色,搓着手道,“冷捕头,您也知道,咱们这码头,来来往往的都是正经生意,怒蛟帮的船队虽说势力大,但明面上走的也都是官盐、漕粮、布匹这些大宗货,账目都是清清楚楚的……这违禁之物,从何谈起啊?”
我坐在一旁,跷着二郎腿,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咂了一口,故意摆出那副市侩嘴脸,插话道:“林掌柜,明人不说暗话。这江湖上的买卖,哪有那么多清清楚楚?怒蛟帮的船,就真的一点‘私货’都不捎带?您在这码头混了这么多年,水里几条泥鳅,您还能不清楚?”
林西干笑两声:“沈爷说笑了,小老儿就是个本分生意人,只管记账收货,哪敢过问帮派大佬们的事情……”
“是吗?”我放下茶杯,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语气,“林掌柜,听说前阵子,有一批从南边来的‘特殊香料’,走的可是怒蛟帮的船,最后好像……卸在离栖霞山庄不远的一个小码头了?有没有这回事?”
我这话半真半假,故意点出“香料”和“栖霞山庄附近”,就是要看他反应。
林西脸色微微一变,虽然瞬间恢复常态,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却没逃过我的眼睛。他强自镇定道:“沈爷这话从何说起?码头上每天货物成百上千批,小老儿哪能桩桩件件都记得那么清楚?许是您记错了……”
冷月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掌柜,六扇门办案,讲究证据。若需查验货栈近年所有与怒蛟帮往来的账目明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林西额角瞬间沁出细密汗珠。查验所有账目,这可不是小事,且不说工作量巨大,万一真被查出点什么夹带私货的记录,他这货栈以后就别想再跟怒蛟帮做生意了,甚至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烦。
“这……冷捕头,账目繁多,杂乱无章,恐怕……”他支支吾吾,想找借口推脱。
“无妨,”冷月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我可以等。或者,林掌柜更希望我请县衙的差役兄弟一起来帮忙清点?”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林西脸色白了白,知道今天这关是混不过去了。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冷捕头言重了,配合官府办案是小老儿本分……只是账目确实杂乱,需要些时间整理。不如……不如二位先在客舍休息,容小老儿仔细查找一番,若有相关记录,立刻呈报?”
这是想拖延时间,或者暗中做些手脚。冷月岂能看不透?她淡淡道:“不必麻烦,我们就在此等候。沈砚,你陪林掌柜一起找,也好‘学习学习’如何看账。”
我立刻心领神会,笑嘻嘻地站起来:“好嘞!林掌柜,那就叨扰了,您放心,我沈砚别看粗人一个,这算盘珠子还是认得几颗的!”
林西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带着我钻进那堆满账册的库房。他故意搬出一些陈年旧账,东拉西扯,想糊弄过去。我则发挥死缠烂打的功夫,一边跟他插科打诨,一边眼疾手快,专门去翻最近几个月、标记有“怒蛟帮”字样的货单和流水账。
冷月也没闲着,她看似随意地在账房里踱步,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书架、柜顶、甚至地面,寻找任何可能隐藏的私密记录或异常之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库房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味。林西越来越焦躁,汗水浸湿了他的瓜皮小帽边缘。
突然,我的手指在翻动一册看似普通的货运流水账时,触碰到底部一页的厚度有些异常。仔细一摸,似乎有两页纸被巧妙地粘合在了一起!我心中一动,装作不小心,用指甲沾了点唾沫,轻轻在那粘合处边缘一捻——
果然!下面藏着一页薄薄的、字迹不同的私账!
我迅速扫了一眼,心头猛地一跳!那上面用另一种笔迹记录着几条简短的信息:
“腊月初七,蛟字丙号船,收‘南货’三箱,标记‘慈云庵供奉’,付银二百两,不走明账。”
“腊月十五,蛟字壬号船,收‘药材’五包,标记‘回春堂特供’,付银一百五十两,另付‘辛苦钱’二十两。”
“正月初十,蛟字甲号船,收‘杂器’两件,标记‘机巧阁’,付银三百两,急件。”
“慈云庵供奉”?柳氏提到的慈云庵!
“回春堂特供”?阿福替厨房取药的回春堂!
“机巧阁”?这名字一听就与机关有关!
而且,这些交易都标注“不走明账”,还额外付了“辛苦钱”,显然是见不得光的黑货!
我强压住激动,不动声色地将这页私账悄悄撕下,塞进袖袋。然后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翻看其他账本。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冷月似乎也在一个废弃的砚台底下,发现了几张揉皱的、写着类似暗号的草稿纸。
眼看再查下去也难有更多收获,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冷月便适时叫停。她对脸色苍白的林西道:“今日暂且到此,有劳林掌柜。若想起什么,或再有异常货物经手,需立即报官。”
林西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称是。
离开林氏货栈,回到镇上的小客栈,我和冷月立刻核对发现。
那页私账和草稿纸上的信息相互印证,清晰地指向怒蛟帮利用漕运之便,暗中运输了一批来源可疑、标记着“慈云庵”、“回春堂”、“机巧阁”等字眼的货物。时间点与栖霞山庄案发前高度吻合!
“慈云庵的静慧师太,回春堂的药材来源,还有这个‘机巧阁’……”冷月目光冰冷,“这些,恐怕才是真正提供‘失魂引’原料、奇毒‘七步金’以及宫灯机关的关键源头。怒蛟帮,是他们的运输渠道。”
“而所有这些,”我接口道,指着私账上“不走明账”和“辛苦钱”的记录,“都是在怒蛟帮帮主金鳞的眼皮子底下,或者说,是在他的默许甚至操控下进行的!”
一条隐藏在漕运繁忙表象下的黑色链条,终于浮出水面。松林镇这条暗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更深处阴谋的大门。下一步,目标直指怒蛟帮的核心码头,以及那位掌控着三江水道庞大势力的帮主——金鳞。
夜色渐浓,松林镇灯火零星。冷月擦拭着残鸢剑,剑身映出她冷静而坚定的眼眸。我知道,更直接、也更危险的接触,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