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的清晨,是在收拾残局中开始的。
天色刚蒙蒙亮,火头军营地已经升起炊烟。朱老六指挥着帮厨们重新熬粥——昨晚的宴席毁了,但将士们的早饭不能耽误。王小栓抱着一筐刚洗好的碗,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还没完全擦干净的血迹。那些血迹渗进青石板缝里,暗红色的,像永远洗不掉的印记。
将军府院子里,桌椅已经重新摆正,碎碗破碟扫走了,但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血腥味。豆子和小六正用清水一遍遍冲洗地面,水混着血污流进沟渠,颜色由红转淡,最后变成浑浊的污水。
正厅里,红烛已经燃尽,烛泪凝结在烛台上。那双喜字还贴在门楣上,红纸鲜艳,与院中的肃杀气氛形成古怪的对比。
陈骤坐在主位上,面前站着老猫、白玉堂、韩迁、周槐。四人脸上都带着倦色,显然一夜未眠。
“查清楚了?”陈骤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清楚了。”老猫上前一步,“刺客共三十七人,全部毙命。活捉的那个……咬舌自尽了,没问出更多。但从尸体上搜出的令牌看,是卢杞府上的死士无疑。”
“平皋那边呢?”
“廖主簿连夜赶回去,今早传回消息。”周槐接话,“三个暗桩已经挖出来了,都是赵崇倒台后安插的吏员。一个在仓曹,一个在税司,还有一个……在医营做文书。”
陈骤眼神一凛:“医营?”
“是。”周槐点头,“苏医官那边已经查过了,那人没机会接触伤患,只负责登记药材出入。但为了稳妥,廖主簿已经把人羁押,正在审问。”
陈骤沉默片刻,看向韩迁:“伤亡呢?”
韩迁翻开册子,声音低沉:“战死七人——两个都尉,五个队正。重伤十一人,轻伤……二十三人。宾客中,秃发贺的儿子受了惊吓,但没受伤,已经安抚住,今早回黑水河了。”
“抚恤按三倍发。”陈骤说,“战死的,厚葬。重伤的,妥善安置。”
“是。”
“还有,”陈骤顿了顿,“昨夜在场的所有人,加发一月俸禄,算压惊钱。”
韩迁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明白。”
处理完这些,陈骤才问起昨晚最关键的问题:“刺客怎么混进来的?”
老猫脸色难看:“是我的疏忽。他们扮成商队脚夫,跟着秃发贺的儿子进关——草原人随从多,我们没细查。兵器藏在货物里,进关后才取出。另外……关内有人接应。”
“谁?”
“一个守关的老卒。”老猫咬牙,“赵崇时期的旧人,原本在关墙做哨长,后来调去管仓库。卢杞的人收买了他,许诺事成后给他千金,送他回洛阳养老。”
“人呢?”
“昨晚趁乱想跑,被瘦猴截住了。”老猫说,“审了一夜,招了。已经押入地牢。”
陈骤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冷硬。
“彻查。”他只说了两个字。
“已经在查。”周槐接口,“所有赵崇时期的旧吏,全部重新审查。有可疑的,先停职。另外,关防要重新整肃——进出货物必须开箱检查,随行人员必须登记造册,草原人进关不得超过十人。”
“可以。”陈骤点头,“这事你负责。”
“是。”
四人退出后,陈骤独自坐在厅里。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出斑驳的光影。他看着那些光斑,看了很久。
脚步声从后院传来。苏婉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两碗热粥和几个馍。
“吃点东西。”她把托盘放在桌上。
陈骤抬头看她。苏婉换了身平常的浅蓝布裙,头发简单挽着,脸上还有疲惫,但眼神平静。她脸颊上那道昨晚溅到的血痕已经洗掉了,皮肤在晨光里显得干净。
“你吃了么?”陈骤问。
“吃过了。”苏婉在他对面坐下,“熊霸和耿石那边我也去看过了,都安好。伤兵营昨夜收治的伤员,情况稳定。”
陈骤端起粥碗,粥熬得稠,米香扑鼻。他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胃里舒服了些。
“昨晚……”他开口,又停住。
“昨晚没事。”苏婉接话,声音很轻,“我杀过人,在医营也见惯了血。就是……可惜了那些战死的弟兄。”
陈骤沉默地喝着粥。两人相对而坐,没再说话,但气氛并不尴尬。窗外传来士卒操练的号子声,还有火头军收拾锅碗的叮当声——日子还要继续。
喝完粥,陈骤起身:“我去校场看看。”
“嗯。”
他走出将军府。院子里,血迹已经冲洗干净,但青石板缝里还隐约能看到暗红色。豆子和小六还在擦洗廊柱,看见陈骤,赶紧行礼。
“将军。”
“辛苦了。”陈骤拍拍他们肩膀,“去歇会儿,喝碗热粥。”
“哎!”
校场上,操练已经开始了。王二狗嗓子还有些嘶哑,但吼得依旧响亮。新兵们列队整齐,长矛突刺,动作比昨天更用力——昨夜的事传开了,这些年轻人知道,训练不认真,下次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赵破虏的飞羽营在练速射。弓手们搭箭、拉弓、放箭,动作一气呵成,靶心上已经扎满了箭矢。
“快!再快!”赵破虏声音严厉,“战场上,敌人不会等你瞄准!”
刘三儿带着他那队新兵练近身搏杀。木刀对砍,力道十足,有人虎口震裂了,包上布继续练。石锁在另一头教盾牌撞击,他那面训练盾上已经多了好几道新的砍痕。
陈骤在校场边站了很久,看着这些年轻面孔,看着他们眼中的血性和坚韧。
北疆的兵,都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
昨夜的血,不会白流。它会变成这些新兵训练的狠劲,变成老卒守关的警惕,变成北疆长城上一块更坚硬的砖。
看完校场,陈骤去了匠作营。叮当声比往日更密,金不换和李莽正围着那架单兵弩炮做最后调试。
“将军!”金不换看见陈骤,举起弩炮,“改进了机括,射程又加了五步!能连发六矢了!”
陈骤接过弩炮,掂了掂,扣动扳机试了试力道:“好。先造五十架,配给各营斥候。另外……再造一批短弩,要能藏在袖子里,近身防身用。”
李莽点头:“可以做。就是弩箭得特制,短,但得够硬。”
“材料不够找我批。”陈骤说,“抓紧。”
“是!”
从匠作营出来,陈骤去了伤兵营。熊霸正在院里慢慢跑圈——腰伤还没全好,跑得慢,但坚持着。看见陈骤,他停下,喘着气行礼。
“将军!”
“能跑了?”
“能!”熊霸咧嘴,“再养几天,就能归队!”
陈骤点头,看向屋檐下的耿石。这汉子左手还吊着,但右手握着一杆训练用的木矛,正试着做突刺动作——很慢,但标准。
“手怎么样?”
“能动。”耿石说,“就是没力气,使不上劲。但……教新兵够了。”
“好。”陈骤拍拍他肩膀,“新兵营那边,等你伤好了就去。”
“是!”
从伤兵营回将军府的路上,陈骤遇见了老猫和瘦猴。两人正带着几个斥候往关外走,看见陈骤,停下行礼。
“将军。”
“去哪?”
“去白狼部。”老猫压低声音,“昨夜截获浑邪王给白狼部的信,我们伪造了一封回信,说白狼部愿意合作。现在去送‘回信’,顺便……看看白狼部到底什么态度。”
陈骤点头:“小心。”
“明白。”
老猫和瘦猴带人出关了。陈骤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关门外,这才转身回府。
正厅里,苏婉已经收拾好了碗筷。她正在擦拭那张主桌——昨夜被血溅过,虽然洗了,但她还是擦得很仔细。
陈骤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手很凉,但很稳。
“别擦了。”他说。
苏婉抬头看他,眼里有询问。
“陪我出去走走。”陈骤说。
两人并肩走出将军府,沿着关墙下的甬道慢慢走。晨光越来越亮,关墙上哨兵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远处草原上,慕容部的牧羊人已经开始放牧了,羊群像白云一样在绿毯上移动。
“婚礼……”苏婉忽然开口,“算完成了么?”
“算。”陈骤点头,“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你就是我妻子。宴席没了,以后再补。”
苏婉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不在乎宴席。”
“我知道。”陈骤也轻声,“但我在乎。等北疆安稳了,我给你补一场像样的。”
两人继续往前走。经过马场时,看见巴特尔正在驯马。这草原汉子脸上多了道新伤——是昨夜拦惊马时被踢的,但他动作依旧娴熟,一匹暴躁的黑马在他手里渐渐温顺。
巴特尔看见陈骤,停下动作,右手抚胸行礼——这是草原人对尊贵者的礼节。
陈骤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走到关墙东北角时,两人停住脚步。这里地势高,能看见整个阴山军堡,还能看见更北的草原。
“北疆……”苏婉望着远方,“什么时候能真正太平?”
“不知道。”陈骤说,“但只要我们在,就会一直守下去。”
苏婉转头看他,晨光映在她眼里,很亮。
“嗯。”她说,“一起守。”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这片他们共同守护的土地。
身后,阴山军堡渐渐苏醒。炊烟袅袅,号子声声,战马嘶鸣,铁匠打铁——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活着的声音,是守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