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君臣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
陈骤那句“北疆之危,不在浑邪,而在朝廷”如同惊雷,在寂静的书房中炸响。皇帝原本略显疲惫慵懒的坐姿,瞬间绷直,目光如电,射向陈骤,带着难以置信的锐利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陈骤!”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字字清楚,句句肺腑。”陈骤离座,躬身,语气却异常平稳坚定,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请陛下容臣详陈。”
皇帝死死地盯着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讲!”
“谢陛下。”陈骤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皇帝的审视,“浑邪部崛起,吞并慕容残部,其势虽张,然究其根本,不过一趁虚而入之胡虏。若我北疆防线稳固,兵精粮足,将帅一心,浑邪纵有十万铁骑,又何足道哉?阴山血战,我鹰扬军能以三万疲卒抗八万虎狼,便是明证!”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痛:“然则,阴山战后,我鹰扬军伤亡过半,待休整补充。然帅府总管之位空悬至今,政令不畅,后勤补给屡遭掣肘,抚恤钱粮迟迟不能足额发放,军中怨气暗生。此为一危,源于朝廷职司不明,效率低下!”
“韩迁、周槐,皆忠贞勤勉之臣,然资历尚浅,威望不足,统领残局已是殚精竭虑。朝中却有人屡次三番,以‘节省开支’、‘理顺军政’为名,意图削减北疆军费,另派不知兵之文官总督北疆,此非自毁长城为何?此为二危,源于朝中衮衮诸公,不谙边事,空谈误国!”
陈骤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愤:“更有甚者,臣奉诏回京以来,弹劾构陷不绝于耳,流言蜚语漫天飞舞,皆指臣拥兵自重,意图不轨!臣之一身安危不足惜,然此等言论,传入北疆数十万将士耳中,岂不令人心寒?将士血战方归,未得抚慰,反见其主将受辱于朝堂,军心何存?士气何振?此为三危,源于庙堂之上,党同伐异,倾轧不休!”
他再次躬身,声音斩钉截铁:“陛下!北疆之危,表面是浑邪寇边,实则是朝廷的拖延、猜忌与内耗,削弱了边军的筋骨,寒了边军的心!若朝廷不能上下一心,全力支援北疆,整饬防务,振奋军心,纵使臣今日返回阴山,也不过是勉力支撑,难挽大局!届时,浑邪铁蹄踏破的,将不只是阴山隘口,更是我大梁北疆百年安宁,是陛下的江山社稷!”
一番话,如长江大河,汹涌澎湃,将北疆危局与朝廷弊政赤裸裸地联系在了一起,毫不留情地剖开,呈现在皇帝面前。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从最初的震怒,到惊疑,再到深深的沉思。他何尝不知道陈骤所言非虚?北疆帅府人事,他故意拖延,是为了制衡;朝中争论,他乐见其成,是为了掌控;对陈骤的猜忌和打压,更是帝王心术的必然。但他没想到,这些被他视为权术平衡的举措,在陈骤口中,竟成了导致北疆危机的根源。
他缓缓坐回软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陈骤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清晰地说道:“臣有三请。”
“一,请陛下速定北疆行营总管人选,或授予韩迁、周槐临机专断之权,理顺北疆军政,保障后勤供应,尤其是冬衣、药材、箭矢,刻不容缓!”
“二,请陛下明发诏旨,肯定北疆将士之功,严惩散播流言、构陷边将者,以安军心,凝聚士气!”
“三,”陈骤抬起头,目光灼灼,“若陛下仍信臣可用,请允臣戴罪立功,重返北疆!臣不需朝廷多少援兵,只需陛下授予全权,统辖北疆诸军,便宜行事!臣愿立军令状,若不能破浑邪,定北疆,甘受军法处置!”
第三个请求,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重返北疆,并且是要带着绝对的权威回去!
皇帝沉默了。陈骤的要求,尤其是第三条,几乎是要将整个北疆的军政大权尽数交付,这与他一直以来的制衡策略完全背道而驰。但陈骤的话,又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北疆若真的因为朝廷的内耗而失守,那他这个皇帝,就是千古罪人。
信任?还是猜忌?
放权?还是继续制约?
这个抉择,无比艰难。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北疆舆图上,落在狼嘴隘那个刚刚经历过血战的位置。他似乎能看到烽烟弥漫,能听到将士的哀嚎。
“你……先退下吧。”皇帝最终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朕,需要想一想。”
“臣,告退。”陈骤知道,皇帝已经动摇了。他不再多言,躬身退出。
依旧是那乘青色小轿,载着他离开宫苑。轿子外的洛阳夜景,依旧繁华璀璨,但陈骤的心,却比来时更加沉重,也更多了一丝希望的火光。
他已经将最尖锐的问题,摆在了皇帝面前。接下来,就看这位九五之尊,是选择江山社稷,还是选择那套驾驭臣子的平衡术了。
而在陈骤离开后,御书房内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
翌日,朝会之上,气氛诡异。皇帝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当有御史再次出班,准备弹劾陈骤“狂妄自大,妄议朝政”时,皇帝只是淡淡地打断:“北疆军情紧急,此事容后再议。”
随即,皇帝颁布了两道旨意:
一、擢升韩迁暂代北疆行营总管一职,周槐辅之,总揽北疆军政,一应后勤补给,由户部、兵部协同,优先保障,不得有误。
二、申饬御史台,不得听信风闻,妄劾边将,扰乱军心。
旨意一下,朝堂哗然。
虽然没有立刻答应陈骤重返北疆的请求,但这两道旨意,无疑是部分采纳了陈骤的建议,也是对卢杞一党打压边将行为的明确否定!
修文坊陈府内,接到消息的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陛下……这是听进去了?”大牛有些不敢相信。
岳斌眼中精光一闪:“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陈骤站在院中,看着渐渐升高的日头,感受着初夏阳光的暖意。他知道,皇帝还在犹豫,还在权衡。但他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
现在,他需要做的,是等待,也是在继续施加压力。而压力的来源,就在那烽烟未熄的北疆。他相信,韩迁和周槐,绝不会让他失望。北疆的局势,会帮他做出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