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阴山军堡。
夏日已深,正午的日头毒辣,将夯土城墙晒得滚烫。校场上,热浪扭曲着空气,数百名新兵咬着牙,在口令声中重复着枯燥而必要的持盾、突刺动作。汗水浸透了他们简陋的号衣,在脚下洇开深色的水渍。
“腰杆挺直!下盘要稳!你们是根棍子吗?胡虏的马刀砍过来,第一个死的就是软脚虾!”一个身材敦实、面容黝黑,眼角带着深刻皱纹的老都尉,行走在队列之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叫耿石。
耿石是北疆老人,比王二狗资历还老些,阴山血战前便是陷阵营的资深队正,麾下儿郎死伤殆尽,他自己也挨了两刀,侥幸活了下来。因作战勇猛,经验丰富,被韩迁提拔为都尉,接替了王二狗的部分职责,主要负责这些新补充进来的“生瓜蛋子”的操练。
他没什么花哨的语言,训斥起来直白甚至粗鲁,但每一句都透着从尸山血海里总结出的保命道理。一个新兵动作走形,盾牌歪斜,耿石上去就是一脚,力道不轻,那新兵一个趔趄,却不敢吭声,慌忙调整姿势。
“看什么看?不服气?”耿石瞪着眼,“在战场上,你姿势歪这么一下,掉的就不是面子,是脑袋!老子踢你是救你的命!”
他走到队列前方,拿起一面制式木盾,亲自示范。动作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笨重,但每一个角度,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地护住了要害。“就这样!记住这个感觉!把你的小命,跟这面破盾绑在一起!”
训练间隙,新兵们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耿石却也没闲着,挨个检查他们的兵器、皮甲,看到有松动的卡扣或者卷刃的刀口,便记下来,回头让人送去匠作营修理或更换。
“都尉,喝口水吧。”一个机灵些的新兵递上水囊。
耿石接过,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焦躁。他望着这些年轻而茫然的面孔,心里并不轻松。这些娃子,大多是内地活不下去才跑来边关搏命的农夫、流民,没经过血火,看到浑邪游骑的马刀就怕得腿软。要把他们练成能挡在胡虏面前的合格士卒,时间太紧,而敌人,不会给他们时间。
“都尉,听说……王队正他们跟着侯爷在京城,吃香喝辣,是不是真的?”另一个新兵凑过来,好奇地问,脸上带着憧憬。
耿石把水囊塞回他怀里,笑骂了一句:“吃个屁!京城那地方,规矩比牛毛还多,哪有在北疆自在?侯爷带着他们在那边,是跟人斗心眼子,比砍胡虏脑袋还累心!”他顿了顿,看着远方阴山山脉的轮廓,语气低沉下来,“咱们在这儿把兵练好,把家守住,就是对侯爷最大的帮忙。别整天想那些没用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脸上的疲惫被坚毅取代:“都起来!歇够了吧?再来一组!今天练不好,没晚饭!”
哀嚎声中,训练继续。
傍晚,耿石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伤兵营看望熊霸和李莽。熊霸已经能拄着根木棍慢慢走了,看到耿石,咧开大嘴笑:“石头哥,你来啦!”李莽依旧沉默地对着他的图纸,只是冲耿石点了点头。
“怎么样?两个臭小子,没给苏医官丢人吧?”耿石拉过凳子坐下,看着熊霸那依旧骇人的伤口,心里抽了一下。这憨货,当初差点就没了。
“好着呢!”熊霸拍着胸脯,随即疼得龇牙咧嘴。
李莽闷声道:“死不了。”
耿石看着李莽那执着刻画图纸的样子,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莽子,别钻牛角尖。一条胳膊废了,脑子没废就行。金不换那老小子说你画的玩意儿有点意思,好好弄,以后咱们鹰扬军,说不定就用上你造的弩了。”
李莽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炭笔。
从伤兵营出来,耿石又去堡墙上巡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扶着垛口,望向北方。浑邪部的游骑就像草原上的饿狼,时不时就在视野尽头冒个头,挑衅着,试探着。
“老耿,今天西边三十里的哨卡又被摸了,死了两个弟兄。”一同巡哨的另一位都尉低声道,语气沉重。
耿石沉默地点了点头,拳头悄然握紧。他认得那两个死去的士卒,都是他亲手操练过的新兵,虽然还很稚嫩,但已经学会如何正确握紧盾牌了。
“狗日的浑邪崽子……”他低声骂了一句,胸腔里堵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闷火。他渴望像以前一样,跟着将军,跟着岳斌、大牛他们,冲出去,跟胡虏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动地守着,看着熟悉的、不熟悉的袍泽一个个倒下。
但他知道不能。将军不在,北疆防线需要稳定,需要他们这些“石头”死死钉在这里。
夜色渐浓,堡寨中点起灯火。耿石回到自己简陋的营房,就着凉水啃着干粮,桌上摊开着明日新兵操练的要点和防区轮换的安排。烛光映着他黝黑而布满风霜的脸,眼神疲惫,却依旧坚定。
他叫耿石,就像北疆随处可见的那些石头,普通,坚硬,沉默,却构成了这片土地最基础、最顽强的防线。他知道京城很远,侯爷面临的争斗他不懂,他只知道,守住这里,就是他的本分,就是对那些死在阴山的弟兄,和对远在洛阳的将军,最好的交代。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下。窗外,北疆的夜风呼啸,带着隐隐的、来自草原深处的杀伐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