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坊陈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陈骤沉静的面容和老猫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带着京城市井精明的脸。
老猫褪去了在北疆时的军旅气息,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像个寻常的店铺掌柜。他独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低声道:“将军,京城这潭水,比预想的还浑。”
“说。”陈骤言简意赅。
“卢杞那边动作最快。”老猫语速平稳,“门下御史台几位言官,已经准备好了弹劾奏章,主要罪名有三:一是虚报战功,夸大阴山之战成果;二是纵兵劫掠,私吞慕容部财货;三是……跋扈不臣,目无朝廷,具体指颍州夜宴及玉佩风波中,将军部下对士绅无礼,以及入城时军容过盛,有震慑天街之嫌。”
陈骤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罪名罗织得倒是周全。陛下那边呢?”
“陛下尚未表态,但宫内传出的消息,陛下对北疆大捷是满意的,只是……对将军您,确有忌惮。召您回京,赏功是真,削权也是真。目前看,陛下意在平衡,既要用将军之能威慑北虏,又不愿将军在北疆尾大不掉。”
“英国公府近日宴请频繁,多次向兵部、吏部打听将军履历及……家眷情况。其世子曾酒后放言,欲与北疆英雄结个善缘。”老猫顿了顿,补充道,“似有联姻之意,目标可能是将军,也可能是……大牛、岳斌这等尚未婚配的将领。”
陈骤眼神微动,联姻?这确实是勋贵拉拢边将最常用的手段。
“赵崇已被押入大理寺狱,但其党羽仍在活动,试图为其脱罪,并反咬将军在平皋‘构陷’忠良。另外,市井间关于将军‘功高震主’、‘北疆只知陈骤不知陛下’的流言,传播甚广,背后有卢杞门人及赵崇旧部的影子。”
老猫将洛阳各方势力的动向、意图,条分缕析,一一呈现在陈骤面前。这京城,果然是一张无形的大网,稍有不慎,便会被缠绕得动弹不得。
“我们的人手,铺开了多少?”陈骤问。
“初步铺开。主要集中在东西两市、各衙门附近的茶楼酒肆,以及几个关键的坊门。想要深入勋贵府邸和皇宫,还需要时间和机会。”老猫答道,“另外,已按将军吩咐,重点监控了卢杞门下几个跳得最欢的御史,以及英国公府的外围人员。”
“很好。”陈骤点头,“继续监视,尤其是卢杞和英国公的动向。赵崇那边……看看能否找到他与浑邪部勾连的更确切证据。”
“明白。”
老猫领命,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白玉堂在一旁开口道:“将军,是否需要我……”他做了个抹喉的手势,目标自然是那些散布流言或准备弹劾的跳梁小丑。
陈骤摆手:“不必。这里是洛阳,不是草原。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授人以柄。让他们跳,跳得越高,摔得越惨。”他目光深邃,“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等。”
“等陛下召见,等他们出招。”
接下来的几日,陈骤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礼节性回访(主要是向中书省、兵部等衙门递上名刺,告知已抵达京城),几乎不出修文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书房看书,或是与苏婉在庭院中散步,显得异常沉静。
这番作态,反倒让某些暗中观察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牛、岳斌等人也被严令不得随意出门,更不得与人争执。几人闲来无事,只能在院中练武,或是由白玉堂指点些江湖门道、京城规矩,倒也未曾懈怠。
王二狗作为亲卫营的队正,负责陈府外围的警戒。他带着几名老兵,每日在修文坊内指定的路线巡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任何可疑的迹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比起北疆的明刀明枪,这种隐藏在平静下的窥探,让他精神更为紧绷。
“头儿,那边墙角第三个卖炊饼的,一个时辰内看了咱们这边不下十次。”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低声对王二狗说。
王二狗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是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小贩。“记下样子,换岗时告诉下一班兄弟,重点留意。”他低声道,“在京城,眼睛和耳朵比刀子管用。”
这一日,兵部终于派来一名员外郎,正式通知陈骤,三日后大朝会,陛下将于紫宸殿召见,令其准时出席。
消息传来,陈骤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该来的,终究要来。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北疆阴山,却是另一番景象。
初夏的草原,绿意盎然,野花遍地点缀在曾经浸满鲜血的土地上。修复后的阴山隘口军堡,依旧肃杀,但多了些忙碌的生机。
韩迁与周槐站在堡墙上,眺望着北方。慕容部溃败后留下的残破营垒痕迹尚在,但更远处,浑邪部的游骑身影已经若隐若现。
“冯一刀派人送回消息,浑邪部吞并了几个小部落,实力膨胀很快,其游骑最近频繁出现在楼烦外围,试探意味明显。”周槐语气凝重。
韩迁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陈骤带走了一批精锐将领,北疆防务、军队整编、抚恤事宜、后勤补给,千头万绪都压在他和周槐身上。
“帅府那边,新任的总管还没影子,一应物资调配依旧拖拉。金不换带着匠户营日夜赶工,自制冬衣,但原料缺口很大。”韩迁叹了口气,“将军在京城,怕是也不轻松。”
“我们必须稳住。”周槐目光坚定,“将军将北疆交给我们,绝不能出任何岔子。窦通的霆击营和李敢的射声营必须尽快恢复战力。新兵操练要抓紧。”
校场上,代理王二狗职责的一名老都尉,正顶着烈日,对着数百名新补充进来的兵卒嘶吼。这些新兵蛋子,大多面带菜色,眼神惶恐,与阴山血战中那些视死如归的老兵相比,差距何止千里。
“都给老子站直了!软脚虾一样,怎么挡胡虏的马刀?”老都尉声音沙哑,亲自示范着持盾格挡的动作。他想起了那些倒在身边的同袍,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训练起来更是严苛。
而在伤兵营里,熊霸已经能靠着枕头坐起来,憨厚的脸上因为伤痛消瘦了不少,但眼神依旧清澈。他看着李莽用还能活动的右手,笨拙地在木板上刻画着一些奇怪的图形,那是金不换给他的某种弩机改良草图。
“莽哥,你这画的是啥?歪歪扭扭的。”熊霸瓮声瓮气地问。
李莽头也不抬,额角有汗珠滚落,左臂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滞涩和痛苦,但他咬着牙,一笔一划地勾勒着:“你懂个屁……老子以后,就靠这个吃饭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暴躁,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未来的希望,都倾注到这小小的木板之上。
北疆的风,依旧带着寒意,吹拂着这片刚刚经历浩劫,又即将面临新威胁的土地。而它的主人,此刻正身处千里之外,另一片不见硝烟,却同样杀机四伏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