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皋城内的暗流,终于在钦差行辕正式开堂“问询”陈骤的这一天,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行辕大堂,气氛肃杀。孙明德高坐主位,绯袍玉带,面沉如水。赵崇陪坐一旁,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倨傲。两侧站着按刀而立的京营卫兵,以及手持文书记录的户部属官。这阵仗,不似问询功臣,倒更像是三堂会审。
陈骤独自立于堂下,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戎装,身形挺拔如松,面对这森严的威压,面色平静无波。
“陈将军,”孙明德率先开口,声音在大堂内回荡,“经连日核查,北疆一战,鹰扬军报损粮草三十万石,箭矢百万,各类军械无算,然缴获寥寥。账目虽有记载,然程序多有不合规制之处。对此,将军可有解释?”
陈骤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孙明德:“回大人。账目所载,皆为实情。程序或有瑕疵,然皆因战时紧急,救伤固防为先所致。大人若疑,可调当时往来文书,或亲询各营主官、经办吏员,乃至平皋参与支前的商户百姓,一问便知。”
“商户百姓?”赵崇冷哼一声,插话道,“陈将军倒是提醒本官了!战时擅自向民间赊欠,此风一开,若各地效仿,朝廷法度何在?此例绝不可开!这笔款项,帅府不予认可!”
“赵总管,”陈骤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锐利,“当时若非这些‘民间商户’鼎力相助,阴山伤兵恐十不存一。守住北疆门户,保全数百万生灵,难道不比拘泥于一时之程序更重要?若因此追责,末将一力承担,但与商户百姓无干,与那些因此得以活命的伤兵无干!”
“你……”赵崇被他噎得一滞,脸色涨红。
孙明德摆了摆手,制止了赵崇,继续问道:“即便损耗情有可原,然缴获如此之少,未免令人不解。慕容部八万大军溃败,岂能毫无遗留?将军莫非是……追击不力,亦或……另有隐情?”他话语中的暗示,如同毒蛇吐信。
堂上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听出了这“另有隐情”背后的指控——隐匿战利,中饱私囊!
陈骤尚未回答,堂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数十名身着素缟、老弱妇孺皆有的人群,冲破卫兵的阻拦,哭喊着涌到了行辕大门外!
“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我儿死在阴山,名字录了,抚恤为何不发?!”
“当家的尸骨未寒,就要断了我们活路吗?!”
悲戚的哭喊声如同利锥,刺破了行辕内刻意营造的肃穆。这些都是阵亡鹰扬军士卒的家属,不知被何人组织,竟在此刻找上了门!
孙明德眉头紧皱。赵霍然起身,厉声喝道:“何人胆敢冲击钦差行辕?!给我轰走!”
门外的骚动却更大了些,隐约还能听到更多百姓的议论和不满之声。
就在这混乱之际,陈骤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盖过了门外的喧哗:“孙大人!赵总管!鹰扬军三万将士,血战阴山,埋骨他乡!他们所求,不过是一个马革裹尸,一个身后哀荣!如今战事已毕,尸骨未寒,抚恤未发,却先以刀笔吏事相逼,查问些程序细故,计较些缴获多寡!”
他猛地转身,指向门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敢问二位大人!门外这些孤儿寡母的哭声,可能入耳?!阴山之上那一万四千七百座新坟,可能入眼?!我鹰扬军将士的血,难道就如此轻贱?!竟比不上这几卷账册,这几句程序规条?!”
这一番话,如同惊堂木,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堂内堂外,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门外那些家属低低的啜泣声。
孙明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陈骤竟敢如此直斥其非,更没想到会被阵亡将士家属堵门。赵崇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骤:“陈骤!你……你放肆!”
“末将不敢放肆!”陈骤收回手,目光如炬,再次看向孙明德,“末将只想请问钦差大人,朝廷派您前来,究竟是来犒赏有功将士,抚慰忠魂,还是来……寒天下戍边儿郎之心?!”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声若金石,在整个大堂内回荡,拷问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良知。
孙明德坐在那里,白净的面皮一阵青一阵红。他惯常使用的那些官场套路、程序文章,在陈骤这携着血战余威、裹挟着民间悲声的质问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位武将的刚烈,也低估了此事在民间的反响。
堂上一片死寂。门外的哭声显得格外刺耳。
赵崇还想说什么,孙明德却抬手制止了他。他深深看了陈骤一眼,眼神复杂,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干涩:“陈将军……且先退下。抚恤之事……容本官再议。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惊堂木已落,虽未定案,却已将这场“核查”的遮羞布,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陈骤知道,这只是开始,远未结束。但他这番掷地有声的质问,和门外那无法忽视的民意,已经让孙明德和赵崇,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了。
他躬身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稳步走出了这压抑的大堂。门外的哭声,在他身后,似乎也稍微平息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