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钦差大臣、户部侍郎孙明德的仪仗,在三百京营卫兵盔明甲亮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开进了平皋城。城门处,北疆行营总管赵崇率领大小属官,早已躬身迎候,场面隆重而肃穆。街道被清水洒扫,百姓被勒令回避,一切井然有序,仿佛这里从未经历过战火的蹂躏。
孙明德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着绯色官袍,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平淡地扫过迎接的人群和略显残破的城垣,微微颔首,并未多言,自有一股京官特有的矜持与威严。
欢迎宴席设在修缮一新的帅府大堂。珍馐美馔,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赵崇满面春风,频频举杯,言辞间将阴山之战的大捷,归功于“陛下天威”、“朝廷运筹”以及他本人“坐镇中枢、调度有力”,对于鹰扬军的血战与惨重伤亡,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将士用命,亦属本分”。
陈骤坐在下首,一身半旧的戎装与满堂锦绣显得格格不入。他面色平静,对于赵崇的揽功和刻意淡化,并未出言反驳,只是在该举杯时举杯,该应答时应答,礼节周全,却透着一股疏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明德放下酒杯,用绢帕擦了擦嘴角,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陈骤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
“陈将军,”孙明德语调平和,内容却字字千钧,“本官奉旨犒军,核查北疆战事开销。临行前,陛下与诸位阁老再三叮嘱,北疆一战,关系国本,虽侥幸得胜,然耗费甚巨,须得厘清账目,以安朝野之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听闻将军麾下鹰扬军,此战伤亡颇重,粮草军械损耗亦是天文数字。然,缴获却似乎……寥寥无几?不知将军对此,作何解释?军中账册,可曾准备妥当?”
来了!图穷匕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骤身上。赵崇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等着看陈骤如何应对。堂上气氛瞬间凝滞。
陈骤放下酒杯,起身,对着孙明德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回钦差大人。鹰扬军上下,感念陛下天恩,朝廷眷顾。阴山之战,确系惨烈。我军以三万之众,独挡慕容八万精锐,血战数月,阵亡将士一万四千七百有余,重伤三千二百,轻伤无算。所有伤亡名录、物资消耗,均已造册登记,随时可供大人查验。”
他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迎向孙明德:“至于缴获……慕容坚溃败仓促,其所遗弃,多为损毁军械及无法带走的笨重之物。我军人困马乏,首要之务是救治伤员、清理战场、巩固防线,实无力大肆追缴。些许微末所得,已一并登记在册。大人若觉不足,可亲往阴山战场一看,或可于尸山血海之中,觅得些许‘战利品’。”
他语气不卑不亢,既陈述了事实,又将皮球轻轻踢了回去,暗示若要论缴获,不妨先去那人间炼狱感受一番。
孙明德白净的面皮微微一动,显然没料到陈骤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硬刺。他沉吟片刻,道:“陈将军言重了。本官自是相信将士用命。然,国之用度,皆有法度。账目清晰,方能堵住悠悠众口。既然册籍已备,明日便移交帅府,由赵总管协同本官带来的书记官,共同核验,如何?”
这是要将核查权完全抓在手中!赵崇立刻接口:“钦差大人明鉴!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大人厘清账目,绝不让朝廷一钱一粮不明不白!”
陈骤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切但凭钦差大人安排。只是……”他略作停顿,“阴山初定,溃兵散勇犹在,防线百废待兴,军中事务繁杂,末将需即刻返回阴山主持大局,恐怕无法在平皋久留,陪同大人核验了。”
他想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阴山牢牢抓住军权。
孙明德却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诶,陈将军乃此战主帅,诸多细节,还需将军亲自说明。核查账目,快则三五日,慢则七八天而已。阴山军务,暂由韩长史、周司马代为处理即可。将军就且在平皋盘桓几日,待账目厘清,本官也好据此向朝廷为将军及鹰扬军将士请功啊。”
话说得漂亮,却是软刀子杀人,要将陈骤扣在平皋!
陈骤眼神微凝,知道此刻不能硬顶,否则就是抗旨不遵。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既然如此,末将遵命。”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然完全不同。丝竹依旧,却掩不住其下的暗流汹涌。所有人都明白,这场针对鹰扬军、针对陈骤的“核查”,已经正式开始。而陈骤,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虽暂时无恙,却已身陷囹圄。
消息很快传到阴山。
韩迁和周槐闻讯,心头俱是一沉。
王二狗从巡逻的弟兄那里听到风声,说是将军被钦差留在平皋了,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妙。
伤兵营里,刚刚苏醒还很虚弱的熊霸,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不安。
李莽则烦躁地又捶了一下床板,独眼怒睁:“狗日的!仗打完了,就来摘桃子、下绊子!”
平皋,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而无形的刀光剑影,远比阴山战场更加凶险。陈骤独坐于驿馆窗前,望着阴山方向,目光沉静。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