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阴山上下已迅速转入另一种模式的忙碌——救治、清理、统计。在这片弥漫着血腥与焦糊气味的废墟间,每一个幸存的身影都显得格外珍贵。
熊霸是在一片倒塌的营帐废墟下被发现的。最后那场决战中,他如同发狂的巨熊,挥舞着那柄骇人的铁蒺藜骨朵,独自挡住了至少二十名慕容步兵的疯狂冲击,为窦通重整右翼防线争取了宝贵时间。代价是,他被数支长矛刺中,最重的一处伤在腰腹,几乎捅穿,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两名火头军的辅兵发现他时,他庞大的身躯几乎被碎木和泥土掩埋,只有那只依旧紧紧握着骨朵柄的大手露在外面。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出,紧急送往伤兵营。苏婉亲自查看了他的伤势,眉头紧锁。清理创口,缝合,敷上最后一点特效的金疮药……整个过程,熊霸始终昏迷,只有粗重的、时断时续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苏婉对闻讯赶来的窦通低声道,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这个巨汉的生命力顽强得惊人,但伤势实在太重。
窦通看着自己麾下这头最悍勇的“熊”,那张横肉虬结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痛惜,他重重拍了拍担架边缘,哑着嗓子吼道:“熊霸!给老子挺住!听见没有!仗打完了,肉管够!酒管够!”
担架上的熊霸毫无反应,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
李莽的情况稍好,但也仅仅是稍好。他率领的猎杀队在最后的反击中,奉命穿插到溃逃的慕容部队侧后方,专门狙杀试图重新组织抵抗的敌军军官。任务完成得极其出色,至少有三名慕容部的千夫长和一名万夫长倒在了他和影卫的刀箭之下。但在一次近距离搏杀中,为了救一名被围的影卫弟兄,他左侧肩膀挨了慕容亲卫一记重斧,锁骨碎裂,左臂几乎被废,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膀一直划到肘部。
他是自己咬着牙,用布条草草勒住伤口,一路淌着血走回营地的。见到陈骤时,他脸色惨白如纸,却还咧着嘴想笑:“将军……任务……完成了……慕容崽子……军官……宰了好几个……”
话没说完,人就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陈骤一把扶住他,立刻让人送往伤兵营。白玉堂检查后,面色凝重地对陈骤摇了摇头:“左臂筋骨损伤太重,就算能保住,日后……恐怕也难以恢复如初,无法再使双斧了。”
陈骤看着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仿佛还在搏杀的李莽,沉默了片刻,道:“尽力救治,先保住命,保住胳膊。不能用斧头,还能用刀,还能训练新兵。鹰扬军,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流过血的兄弟。”
**
相比之下,李敢的情况则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阴山血战最激烈的阶段,他因中毒重伤躺在平皋的伤兵营里,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这对于一个骄傲的射手来说,是比身体创伤更痛苦的煎熬。好在苏婉前期的救治和廖文清千方百计寻来的药材起了作用,体内的余毒被慢慢拔除,伤势稳定下来。
当阴山大捷的消息传到平皋时,李敢正由亲兵搀扶着,在院子里缓慢踱步,活动僵硬已久的筋骨。听到消息,他猛地停下脚步,仰头望天,久久不语,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复杂情绪。
“校尉,咱们赢了!”亲兵兴奋地说道。
李敢缓缓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赢了……好啊。”他看向阴山方向,目光中充满了渴望,“木头……他做得很好。射声营,没有坠了威名。”他知道,是木头在他无法指挥的情况下,扛起了射声营的重担,配合主力赢得了胜利。
“校尉,您再将养些时日,定能重返军营!”亲兵安慰道。
李敢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他清楚,自己的身体距离拉得开强弓、指挥得了部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希望,已经重新在他心中点燃。
**
阴山前线,初步的清理和统计还在继续。王二狗和刘三儿被编入了临时组成的巡逻队,负责警戒和协助清理战场。看着一具具同袍的遗体被抬走,王二狗心里堵得厉害。他偶尔会看到窦通校尉阴沉着脸在营地里巡视,目光扫过那些空荡荡的营帐时,会停留很久。他也听说了熊霸重伤濒危、李莽断臂的消息,心中更是沉甸甸的。
胜利,从来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它是由无数的牺牲、残缺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铸就的。
中军帐内,陈骤听着韩迁和周槐汇报着包括熊霸、李莽在内众多将领和士卒的伤亡情况,久久沉默。这些名字,这些面孔,都曾是他麾下骁勇的战将,是鹰扬军的骨架和利齿。
“厚待所有伤员,尤其是重伤者,不惜代价。”陈骤最终开口,声音低沉,“阵亡将士的抚恤,尽快核定发放。他们的家眷,将军府要负责照料。”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着远处连绵的阴山。山峦依旧沉默,仿佛刚才那场席卷天地的血战从未发生。但陈骤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鹰扬军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需要重新凝聚力量。而他自己,也需要面对即将到来的、来自朝堂和内部的新的风波。
归巢的鹰,羽翼染血,需要休憩,也需要警惕来自暗处的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