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阴山,晨雾带着寒意,混合着昨日未曾散尽的血腥气,萦绕在隘口残破的工事间。守夜的士卒抱着兵器,在湿冷的墙垛后蜷缩着身体,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短暂的休息无法驱散连日血战积累的疲惫,反而让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紧绷更加清晰。
王二狗是被一阵奇异沉闷“吱嘎”声惊醒的。那声音并非来自敌军惯常的号角或战鼓,而是某种更沉重、更令人不安的机械摩擦声,从遥远的慕容部大营方向隐隐传来。他一个激灵,抓起身边的腰刀,探头向外望去。
雾气尚未完全散去,但依稀可见,在慕容部大营的前沿,数十个高大、如同巨兽骨架般的黑影正在缓慢地竖立、调整。那轮廓……是投石机!而且不是寻常的轻型投石车,是需要大量人力和畜力牵引、能抛掷巨石的大型攻城器械!
“操!慕容崽子在搞什么鬼?”旁边一个老兵也发现了异常,嘶哑地骂道。
很快,越来越多的守军被惊醒,不安地看着远方那些逐渐成型的庞然大物。一种新的、不同于面对铁鹞子冲锋时的恐惧,开始在心间蔓延。刀剑可以格挡,箭矢可以躲避,但从天而降的巨石……如何抵挡?
望楼上,陈骤、韩迁、周槐等人自然也发现了敌军的动向。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
“慕容坚……要改强攻为轰击了。”周槐声音干涩,“他耗不起铁鹞子,便想用石头砸烂我们的工事,砸垮我们的士气。”
韩迁快速估算着:“如此大型投石机,射程足以覆盖大半个主隘口!我们的床弩……射程不及,难以反制!”
陈骤沉默着,目光扫过下方那些经历了昨日血战、尚未完全恢复元气的士卒,以及隘口后方那些临时搭建、并不坚固的营房和工事。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传令!所有非必要人员,立刻撤离正面城墙,进入后方!正面只留必要观察哨!陷阵营、霆击营剩余兵力,分散隐蔽于墙后!射声营,寻找反斜面或坚固掩体,待命!”
命令迅速下达。城墙上一阵骚动,士卒们虽然不解,但对陈骤的命令有着绝对的信任,开始有序后撤。王二狗招呼着本队的弟兄,搀扶着伤员,快速退向后方。
就在大部分人刚刚撤离城墙,或找到掩体隐蔽不久——
“呜——嗡!”
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只见数十块巨大的黑影,如同来自地狱的陨石,从慕容部大营方向腾空而起,划着令人绝望的抛物线,朝着阴山隘口狠狠砸落!
“轰!!!”
第一块巨石砸在主隘口的墙垛上,瞬间碎石飞溅,夯土的墙体被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躲在附近的一名观察哨甚至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连同他所在的望台一起化为了齑粉!
“轰!轰!轰!轰!”
更多的巨石接踵而至!它们有的砸在城墙上,引发一阵地动山摇,墙体龟裂,垛口崩塌;有的越过城墙,砸进后方的营区和空地,摧毁营帐,砸烂器械,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深坑;更有甚者,砸中了山壁,引发小范围的落石,给隐蔽中的士卒带来了二次伤害。
一时间,阴山隘口地动山摇,石屑、尘土、木屑漫天飞扬,仿佛天崩地裂。守军们蜷缩在掩体内,听着外面那毁天灭地般的巨响,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剧烈震动,脸色苍白,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指关节捏得发白。这是一种无力反抗的煎熬,比面对面的搏杀更考验精神。
王二狗所在的掩体也被震得簌簌落土,他死死靠着洞壁,对身边瑟瑟发抖的刘三儿低吼道:“别怕!石头砸不垮山!等他们石头扔完了,还得靠人上来爬!”
中军帐(已转移至更安全的山洞内),陈骤等人听着外面连绵不绝的轰击声,面沉如水。
“如此轰击,工事损毁严重,士卒士气受挫……”韩迁忧心忡忡。
“必须想办法毁掉那些投石机!”窦通暴躁地捶了一下洞壁,震落一片泥土,“让老子带人冲出去,毁了那些破玩意!”
“胡闹!”岳斌冷声喝道,“敌军重兵环绕,你冲出去就是送死!”
陈骤抬手制止了争论,看向周槐和金不换:“周槐,我们的斥候,能否摸清这些投石机的具体位置和守卫情况?金不换,我们有没有射程更远,或者能用于反击的器械?”
周槐立刻回道:“老猫的人已经撒出去了,但敌军防范甚严,靠近不易。需要时间。”
金不换则皱着眉头,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将军,咱们的床弩射程够不上。除非……除非能把床弩前移到更危险的位置,或者……改造弩箭,减轻重量,增加射程,但威力会大减,对那种大家伙恐怕挠痒痒都不够。”
“前移床弩不可行,那是送。”陈骤否定了第一个想法,沉吟片刻,“改造弩箭,增加射程,哪怕只能骚扰,也要让慕容坚知道,我们不是只能挨打!另外,金不换,你有没有办法,加固我们的墙垛,或者制造一些……能缓冲巨石冲击的东西?”
金不换眼睛一亮:“缓冲……将军,或许可以赶制一些大型的藤牌、蒙着生牛皮的木排,悬挂在墙垛外侧,或许多少能卸掉一点力道,减少墙体直接受损。只是材料和时间……”
“尽力去做!”陈骤斩钉截铁。
轰击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停歇。当幸存的守军从掩体中钻出来,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城墙多处破损,营区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
王二狗带着人返回分配防守的区段,看着那段被巨石砸塌了近三分之一的墙体,以及被掩埋在砖石下的同袍遗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清理砖石,抢修工事!快!”军官们的吼声在废墟间响起。
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默默地行动起来。他们知道,慕容部的步兵,很快就要踩着这满地的碎石,再次发动进攻。石雨之后,依旧是血战。
慕容部显然也深谙此道。投石机的轰击刚停,黑压压的步兵方阵便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向着残破的隘口涌来。
“准备接战!”岳斌的声音在残垣断壁间响起,冰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王二狗捡起一把还算完好的长矛,对着身边惊魂未定的刘三儿和其他弟兄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垒石头!没石头就用尸体!把缺口给老子堵上!慕容崽子想上来,还得问问老子手里的矛答不答应!”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片被巨石和鲜血反复洗礼的土地。鹰扬军的旗帜,依旧在残破的隘口上空,倔强地飘扬着。只是,谁也不知道,它还能飘扬多久。慕容坚的“石雨”战术,无疑给本就艰难的防御,蒙上了一层更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