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的“规制”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开始套在鹰扬军的身上。各营兵马调动、超过五百人的将官任免、乃至大宗钱粮支取,皆需行文帅府,等待批复。原本高效的军事机器,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滞涩。
一份关于提拔王二狗为陷阵营都尉的文书,在帅府积压了五日,才被一位幕僚以“资历尚浅,需再加考察”为由驳回。一份请求调拨额外箭簇补充射声营损耗的申请,被要求详细列明每一支箭的预期用途和损耗计算依据。甚至连冯一刀所部在楼烦外围设伏所需的三日额外口粮,也需另行报文请示。
“娘的!这仗还怎么打?”窦通气得在营帐里摔了杯子,“等那帮书呆子磨磨唧唧批下来,胡崽子早跑没影了!老子撒泡尿是不是也得写个条子呈上去?”
胡茬也是一脸阴郁:“慕容部的游骑又开始在边境探头探脑了,动作比之前更嚣张,肯定是知道咱们被捆住了手脚!”
大牛闷声道:“要不……俺带破军营偷偷摸过去,干他一家伙?”
“不可!”韩迁立刻反对,“擅自动兵,正中赵总管下怀,届时一个‘违抗上命、擅启边衅’的罪名扣下来,将军也保不住你!”
众将憋屈不已,目光都投向一直沉默的陈骤。
陈骤手指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沙盘西侧。“慕容坚在试探,也在等待。他在等我们内部生乱,或者等赵总管进一步限制我们。”他抬起眼,看向周槐,“帅府那边,对我们呈报的西线敌情和用兵方略,有何回复?”
周槐苦笑:“赵总管召集幕僚议了两次,认为我军情报‘尚不充分’,慕容部‘未见大规模集结迹象’,所谓异动可能只是‘寻常游牧’。他主张……继续加强巡哨,固守现有防线,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落入胡人圈套’。”
“圈套?”岳斌冷哼一声,“等他看到慕容部的铁骑踏破边城,就知道是不是圈套了。”
陈骤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深知,对于赵崇这等以“维稳”和“规制”为最高准则的文官来说,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否则绝不会轻易承担“开战”的责任。
“既然帅府认为情报不足,那我们就给他更详细的情报。”陈骤对老猫道,“加派双倍斥候,不惜代价,深入金山腹地,我要知道慕容主力究竟在哪,粮草囤于何处,慕容坚下一步想干什么!抓不到舌头,就看清他们的灶烟,数清他们的帐篷!”
“是!”老猫独眼中凶光一闪,领命而去。
“至于其他,”陈骤看向众将,“帅府的规矩,面上要守。该报的文书,一份不少,写得越详细越好。但各营操练、小股部队的反制、边境烽燧的警戒,一刻也不能放松。告诉兄弟们,非常时期,多辛苦些。”
他这是要明面上遵从,暗地里依旧保持战备和有限的自主行动。众将心领神会,虽然憋屈,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平皋城,帅府内。
赵崇看着案头堆积的、来自鹰扬军的各类请示文书,眉头紧锁。这些文书格式规范,理由充分,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数量之多,涉及之细,也让他不胜其烦。他带来的几位幕僚更是叫苦不迭,他们擅长的是经义文章、律令格式,何曾处理过如此繁杂具体的军务?
“大人,鹰扬军这分明是阳奉阴违,以文书淹没帅府,使我等无暇他顾!”一名幕僚愤愤道。
赵崇揉了揉眉心:“依制办事,何错之有?只是这陈骤……确实棘手。”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若严格执行规制,则北疆防务可能因效率低下而出纰漏,责任在他;若放松管制,则收回军权的意图落空,鹰扬军尾大不掉之患依旧。
“报——”一名亲随快步走入,“总管大人,鹰扬军靖北侯呈报,其麾下斥候于金山北麓发现大规模敌军集结迹象,疑似慕容部主力,兵力恐不下两万!陈侯爷请求帅府即刻决议,是否准其调兵前出,抢占要地,以防不测!”
赵崇心中一震,接过军报快速浏览。军报写得极为详细,包括发现敌踪的时间、地点、敌军规模估算、甚至绘制了简略的地形图。
“两万……”赵崇脸色微变。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骚扰”的范畴。他看向几位幕僚,“诸位以为如何?”
幕僚们面面相觑。有人怀疑情报真伪,认为可能是鹰扬军为争取主动而夸大其词;有人主张谨慎,应多方核实后再做决定;也有人觉得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争论半晌,未有定论。
赵崇烦躁地挥挥手:“令鹰扬军再加派斥候,核实敌情!同时,行文西面诸郡,严加戒备!至于调兵之事……容后再议!”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拖延。
消息传回阴山大营,众将怒火冲天。
“核实?再核实下去,慕容坚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胡茬怒吼。
“赵崇老儿,误国!”窦通破口大骂。
陈骤看着那份帅府的回复,眼神冰冷。他走到帐外,望着西方暮色沉沉的天空。慕容坚不是浑邪大王子那样的莽夫,他既然开始集结兵力,就不会无限期地等下去。
“将军,不能再等了!”韩迁低声道,“一旦慕容部完成集结,率先发动攻击,凭借金山地利和兵力优势,我军将极为被动!”
陈骤何尝不知?但他若此刻违令出兵,赵崇必定会上奏弹劾,届时朝廷问罪,鹰扬军处境将更加艰难。
“传令,”陈骤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凝,“陷阵营、霆击营、朔风营、疾风骑、破军营,即刻起,秘密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士卒,衣不卸甲,兵不离手。斥候都倾巢而出,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视金山方向。金不换,将所有库存箭矢、弩枪、火油,分发各营!”
他没有说打,也没有说不打。但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鹰扬军已经做好了随时迎战的准备。
“那……帅府那边?”周槐问道。
“将我军已进入最高战备状态的情况,例行呈报。”陈骤淡淡道,“至于他们如何想,随他。”
僵局依旧,但阴山大营内的空气已然凝固,仿佛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那一星火光的到来。慕容坚在等,赵崇在拖,而陈骤和他的鹰扬军,则在压抑的沉默中,将手中的刀磨得越来越亮。北疆的和平,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