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天色灰蒙,细密的雪沫子从一早起就未曾停歇,给阴山隘口覆上一层素缟。鹰扬军大营却比往日更早苏醒,并非操练,而是洒扫整理,准备迎接即将抵达的朝廷钦使。
王二狗天不亮就带着手下清理营区积雪,刘三儿和几个新兵跟在他身后,挥动着扫帚和木锨,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都仔细点,路边雪堆拍瓷实了,别让贵使觉得咱们鹰扬军邋遢!”王二狗一边干活一边叮嘱。他虽不喜这些虚礼,但军令如山,关乎鹰扬军颜面,不敢怠慢。
一个年轻新兵搓着冻红的手,小声嘀咕:“听说钦使来了就有封赏,不知道能发多少饷钱……”
旁边的老兵嗤笑:“小子,就知道钱!命保住比啥都强!再说了,将军还能亏待了咱们?”
刘三儿没说话,只是埋头铲雪,心里却也有些许期待。他想起阵亡的豁嘴哥和赵队正,若他们在,该多好。
窦通骂骂咧咧地督促霆击营整理内务,熊霸抱着一人多高的被子,笨拙地收好,看得窦通火冒三丈。
“熊霸!你他娘收的是窝头还是被子?重来!”
熊霸委屈地嘟囔:“校尉,这比抡斧头还难……”
冯一刀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被窦通瞪了一眼,赶紧收敛,指挥自己手下:“都听见没?被子收不好,中午别想吃肉!”
疾风骑驻地,张嵩和李顺并肩而立,检查着骑兵们的军容。战马鬃毛梳洗得油光水滑,鞍鞯擦拭得一尘不染,士兵们甲胄鲜明,持枪肃立。
“不错。”张嵩难得露出满意神色,“李顺,你费心了。”
李顺微微躬身:“分内之事。只是……钦使此来,恐非仅为犒军。”
张嵩目光一闪:“静观其变。”
巳时刚过,营门外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一队盔明甲亮的皇家禁军护卫着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驶近。为首的钦使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正是皇帝身边得力的宦官,中常侍高望。
陈骤率韩迁、周槐等文武属官,早已在营门等候。他依旧是一身寻常将官战袍,并未特意更换礼服,只在外面罩了一件御寒的斗篷。
“北疆行营副总管、镇北将军陈骤,恭迎天使。”陈骤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高望在侍从搀扶下下了马车,细长的眼睛扫过陈骤和他身后肃立的将领,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陈将军辛苦了,诸位将军辛苦了。咱家奉陛下之命,特来犒赏三军!”
寒暄几句,高望便在陈骤等人陪同下,步入大营。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井然有序的营房、擦拭明亮的兵器架,以及远处校场上依旧在冒雪操练的士兵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这支刚刚经历血战的军队,并未显出丝毫懈怠,反而透着一股磨砺后的精悍。
按照流程,高望先至中军大帐,宣读圣旨。
圣旨前半篇尽是褒奖之词,盛赞鹰扬军“忠勇无双,力挫凶顽,扬我国威”,听得帐内诸将胸脯都不自觉挺起了几分。后半篇则是实质封赏:犒赏三军,酒肉布帛;抚恤加倍;陈骤晋爵位为“靖北侯”,实授“北疆都护府副都护”,赐金帛奴仆若干;其余诸将,如窦通、岳斌、胡茬、大牛等,皆官升一级,赏赐有差;连王二狗、刘三儿等基层官兵,也按功行赏,晋升爵位或赏赐财帛。
众将谢恩,帐内气氛热烈。
然而,高望话音一转,笑容依旧,语气却微妙起来:“陛下还有口谕,北疆新定,宜稳不宜动。着王潜、陈骤二位,整饬防务,安抚地方,休养生息。若无朝廷明令,不可擅启边衅。”
这道口谕,如同一盆冷水,让刚刚升温的气氛微微一滞。这意味着,短期内,鹰扬军无法乘胜北上,犁庭扫穴。
陈骤面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躬身道:“臣,领旨谢恩。”
宣旨完毕,便是犒军宴席。地点设在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燃起数堆篝火,架上烤着全羊,摆开缴获的胡人酒浆。将领与钦使团同坐一席,各营官兵则分批前来领受酒肉。
宴席谈不上奢华,却足够实在。窦通、胡茬等人放开了吃喝,与钦使团中几位武将推杯换盏,气氛倒也热烈。高望坐在主位,与陈骤、韩迁、周槐等人交谈,多是询问战事细节和北疆风物,言辞谨慎,滴水不漏。
王二狗和刘三儿也分到了一碗酒,几块烤羊肉。两人蹲在篝火旁,就着肉喝酒。
“副都护……靖北侯……”刘三儿小声念叨着陈骤的新官职和爵位,眼神崇拜。
王二狗啃着羊肉,含糊道:“将军就是将军,叫啥都一样。倒是这口谕……”他皱了皱眉,没再说下去。
宴至中途,高望放下酒杯,状似无意地对陈骤笑道:“陈将军年少有为,麾下鹰扬军更是虎狼之师,难怪能建此奇功。只是……咱家在洛阳时,听闻朝中诸公对将军练兵之法,颇有些……议论啊。”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将领的目光都投向高望和陈骤。
陈骤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抬眼看向高望,目光平静:“哦?不知诸位公卿,有何高见?”
高望呵呵一笑:“也无他,只是有人说将军驭下过严,操练酷烈,有违仁恕之道。还说……鹰扬军只知有将军,不知有朝廷。”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韩迁、周槐脸色微变。窦通握紧了酒杯,胡茬眯起了眼睛。
陈骤缓缓放下酒杯,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北疆苦寒,胡骑凶悍。若非平日严训,怎有阴山血战之胜?鹰扬军每一份粮饷,皆出自朝廷,每一战之功,皆归于陛下。不知此等言论,出自何人之口?末将愿与之当面对质,以正视听。”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帐内落针可闻,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高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打了个哈哈:“将军言重了,不过是些无知妄言,陛下圣明,自是深信将军忠勇。来,咱家敬将军一杯,愿将军再立新功!”
一场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
宴席散后,高望被引至备好的营帐休息。陈骤站在帐外,风雪吹动他的斗篷。韩迁和周槐站在他身后。
“将军,高常侍今日之言……”韩迁面露忧色。
陈骤望着钦使帐篷的方向,目光深邃:“他在试探,也是在警告。朝中,有人坐不住了。”他顿了顿,转身,“无妨。鹰扬军立足之本,在于战功,在于北疆安稳。只要我们稳得住,些微风言风语,动摇不了根本。”
“传令各营,封赏照发,抚恤即刻落实。操练……一切照旧。”
“是!”
风雪依旧,营火摇曳。封赏的喜悦之下,一丝隐忧,如同这北地的寒意,悄然浸入每个人的心头。鹰扬军的未来,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