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压在被血浸透的阴山隘口。鹰扬军大营的篝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像无数双疲惫的眼睛。
王二狗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回到陷阵营那片残破的营区。活着回来的三十七个人默默围着火堆坐下,没人说话。栓子借着火光,还在他那小本子上划拉着,炭笔摩擦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栓子,别记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哑着嗓子说,“记下来又能咋样?朝廷的大老爷们还能一个个看不成?”
栓子头也没抬,声音很轻,却异常固执:“要记。得让后人知道,咱们在这儿打过仗,流过血。知道赵奎是咋死的,知道孙小乙才十九……”
这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火堆里一根湿柴啪地炸响,溅起几点火星。
刘三儿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王二狗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水囊递过去。刘三儿没接,肩膀微微耸动。王二狗收回手,自己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喉结滚动,咽下的仿佛不是水,而是这寒夜所有的苦涩。
伤兵营里,苏婉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帐外伤兵压抑的呻吟和医官们急促的脚步声,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朵。她眼前不断闪过那些残缺的肢体、苍白的脸、还有李敢中毒苍白得脸。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可黑暗中浮现的,却是陈骤一身血污、眼神沉郁的样子。她记得他扶住自己时,手臂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也记得他下令时,声音里那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一丝微弱的、不合时宜的暖意,在这尸山血海之后,悄悄漫上心头。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草药味的薄被里,终于抵挡不住极度的疲惫,沉沉睡去。
中军大帐里,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陈骤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穿着染血的战袍,坐在案前。韩迁、周槐、老猫都在。
“缴获清点出来了,”韩迁将一份更详细的木牍放在案上,“完好战马一千二百匹,伤马五百余;皮甲、弯刀、长矛无数,但与我军制式不合,需重新熔铸打制;粮秣……缴获不多,胡人自己也缺粮。”
陈骤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周槐和老猫。
周槐先开口:“将军,王帅今日态度诚恳,处置内鬼也果决。但……”他犹豫了一下,“那批制式环首刀的来源,王帅似乎……讳莫如深。”
老猫的独眼在烛光下闪着幽光:“末将顺着兵器线索暗中查访,发现那批装备并非直接从武库流出,而是经过几次倒手,最后经一个已被灭口的商队,流入北疆。线索……在王帅一位已故老部将的侄子那里,断了。”
帐内陷入沉默。这意味着,帅府内部的隐患,可能并未完全清除,甚至可能牵扯到更高层的人物。
“知道了。”陈骤脸上看不出喜怒,“此事暗中继续,没有确凿证据前,不得惊动王帅。”
“是。”
韩迁又道:“将军,朝廷的封赏和下一步方略,恐怕还需些时日。我们眼下,有三件事待解决:一是伤员救治与安置;二是兵员缺额的补充;三是阵亡将士的抚恤及遗体运送。这些,都需要钱粮。”
陈骤揉了揉眉心:“抚恤和伤员优先。将此次缴获的战利品,除军械外,折价变卖,不足部分……从我名下俸禄和赏赐里出。”
韩迁动容:“将军!”
“照做。”陈骤打断他,“不能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
“是。”韩迁郑重应下。
“还有,”陈骤看向周槐,“给平皋城去信,让廖主簿尽快筹措一批过冬的衣物和药材送来。告诉苏医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明白。”
众人领命离去。陈骤独自坐在帐中,看着跳动的烛火,疲惫如潮水般涌来。阴山一战的惨烈景象,阵亡将士的名字,王潜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朝堂之上可能的风波……千头万绪,压在心头。
他站起身,走到帐边,掀开一角帘幕。外面寒风凛冽,星空却格外璀璨。远处伤兵营还有灯火,那是苏婉和医官们还在忙碌。更远处,是阵亡将士暂时安息的地方,一片寂静。
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但此刻,看着这寒夜中的点点微光——那些活着的、坚持着的、守护着的光芒,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拳头。
只要鹰扬军的旗还在,这北疆的天,就塌不下来。
翌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一队轻骑护送着几名文官打扮的人驰入大营,带来了朝廷的第一道明发谕令和一批急需的药材。
谕令主要是嘉勉,肯定了鹰扬军的战功,要求妥善安置伤亡,并言明正式的封赏使者已在路上。
同时,谕令中也提及,鉴于北疆局势,命王潜总管北疆行营诸军事,陈骤辅之,整军备武,严防胡人再度入寇。
没有明确的下一步进攻指令,只有防守的要求。
这在意料之中。朝堂上的大人们,需要时间消化这场大胜带来的影响,也需要时间权衡,该如何对待这支功勋卓着、却也可能“功高震主”的边军。
陈骤平静地接旨,谢恩。
他知道,他和他的鹰扬军,暂时得到了喘息之机。但这喘息,不会太久。
他转身,看向正在组织人手往车上搬运阵亡将士遗体的王二狗、刘三儿等人,看向正在操练新阵型的霆击营,看向远处由木头暂时统领、正在整编的射声营……
寒冬还未过去,但鹰扬军的根,已经在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上,扎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