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史那边的动作,比陈骤预想的还要快上几分。
不过两三日功夫,一纸由行营长史司签发、措辞严谨的公文便送到了前锋军中军帐。公文声称,为“核验军资、明晰赏罚”,特派书吏前来调阅前锋军近半年,尤其是鹰嘴崖战役前后的粮秣消耗、军械损补及抚恤赏功明细账册。
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冲着陈骤来的,目标是坐实“耗费颇巨”、“滥赏邀名”的指控。
韩迁拿着公文,眉头紧锁:“都督,来者不善。这些账目虽经廖都尉复核,但战时记录难免仓促,若对方刻意吹毛求疵……”
“无妨。”陈骤面色平静,“让他们查。廖都尉。”
“下官在。”廖文清上前一步,神色如常。
“所有账册,全力配合调阅。你与豆子、栓子从旁协助,对方有任何疑问,务必据实、据制解答,不得有误,亦不得怠慢。”陈骤吩咐道,目光却带着审视。
“下官明白。”廖文清躬身领命,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查账的书吏很快便来了,一共三人,为首的姓钱,是个面容干瘦、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吏,态度看似谦恭,眼底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倨傲。
接下来的几天,中军帐旁临时辟出的一间营房成了查账的场所。钱书吏带着人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竹简木牍之中,不时提出一些问题,语气倒还算客气。廖文清、豆子和栓子则全程陪同,应答如流。豆子起初有些紧张,但在廖文清沉稳的影响下,也渐渐镇定下来。栓子更是凭借对营中人事的熟悉,将每一笔抚恤的缘由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查账的消息在营中不胫而走,引得一些将士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刚领了赏赐或抚恤的,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这日午后,窦通正在校场督促麾下士卒练习盾阵配合。熊霸举着一面厚重的包铁大盾,按照指令左右格挡,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已能勉强跟上节奏。窦通在一旁不时出声纠正,语气严厉:“腰沉!肩顶!不是让你用蛮力硬抗!借力!卸力!”
这时,那钱书吏不知何时踱步到了校场边缘,背着手,看似随意地观望着训练,目光却时不时扫过窦通和熊霸,尤其是在熊霸那异于常人的巨力和略显笨拙的动作上停留片刻。
训练间歇,钱书吏笑着走上前,对窦通道:“窦校尉练兵严苛,名不虚传。这位壮士更是神力惊人,不知在鹰嘴崖之战中,斩获几何?想必赏赐颇丰吧?”
窦通性格直率,但并非毫无心机,闻言浓眉一挑,瓮声瓮气道:“军中赏罚,自有制度记载。钱书吏若想知晓,去查功勋簿便是。俺老窦只管带兵打仗,不管发钱。”
钱书吏被他噎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窦校尉快人快语。只是在下听闻,前锋军此次赏功,似乎……比别部要优厚些许,故而有些好奇。”
“哦?”窦通眼睛一瞪,“哪条军规规定了各部赏功必须一样?俺们前锋军在鹰嘴崖死人最多,功劳最大,多拿些赏钱,天经地义!怎么,有人眼红了?”他声若洪钟,引得周围训练的士兵都看了过来。
钱书吏脸色微变,连忙摆手:“窦校尉误会了,在下绝非此意,只是循例问问,问问而已。”说罢,干笑两声,匆匆离开了校场。
窦通看着他背影,啐了一口:“呸,阴阳怪气的东西!”
这一幕,很快被耳目灵通的斥候报到了陈骤那里。陈骤听完,只是淡淡一笑。郑长史的人,果然开始从细节入手,试图寻找“滥赏”的证据,甚至想挑拨新老将领之间的关系。窦通的反应,倒是省了他一番口舌。
“告诉窦通,做得不错,但日后遇到此类盘问,不必与之争执,让其直接来查阅记录即可。”陈骤对土根吩咐道。
“是。”
查账仍在继续,气氛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廖文清的表现依旧无可挑剔,甚至主动将一些容易引起歧义的记录提前整理出来,附上详细的说明,让钱书吏等人几乎找不到任何明显的纰漏。
然而,陈骤清楚,对方绝不会轻易罢休。
账目上找不到问题,他们可能会从别处着手。比如,人员。
他召来老猫,低声吩咐了几句。老猫独眼中寒光一闪,默默点头,退出了大帐。
陈骤走到帐边,望向校场上那些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士卒。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用无数兄弟的鲜血换来的根基。
郑长史想动这块基石,得先问过他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查账的獠牙已经露出,而他,也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