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骤觉得自己在一条漆黑冰冷的河里沉浮,左臂的剧痛和全身骨头散架般的酸软如同水草缠绕着他,要将他拖向深渊。耳边时而传来模糊的人声、兵刃碰撞的余响,时而又是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热苦涩的液体渡入口中,带着熟悉的草药气息,仿佛一道微光,将他从黑暗的深渊边缘稍稍拉回。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军帐顶棚,以及苏婉那张写满疲惫与担忧的脸。她正用小勺小心翼翼地给他喂药,见他醒来,动作一顿,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过于外露的情绪,只是低声道:“你醒了。”
陈骤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苏婉连忙又喂了他几勺温水。缓了片刻,他才沙哑地问:“……多久了?”
“一天一夜。”苏婉轻声回答,仔细检查着他左臂的绷带,“你失血过多,体力透支,加上旧伤……能醒过来就好。”她的手指不经意间拂过他手臂完好的皮肤,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帐帘被掀开,土根探进头来,看到陈骤睁着眼,黝黑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近乎傻笑的表情,瓮声瓮气道:“司马!您可算醒了!”他快步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苏医官吩咐的,说您醒了就得吃点东西。”
陈骤在苏婉的搀扶下勉强靠坐起来,接过粥碗。温热的粥水下肚,一股暖流散向四肢百骸,他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外面……怎么样了?”他一边慢慢喝着粥,一边问道。
“仗打完了!”土根兴奋地汇报,“李中郎将带着主力把胡狗杀得屁滚尿流!乌洛兰和浑邪部都撤了,丢下好多尸体和辎重!咱们前锋军……活下来的弟兄,都被接到后面大营休整了。王都尉派人来看过您几次,说让您好好养伤。”
陈骤默默听着,心中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他想起杜衡怒目圆睁的遗体,想起栓子胸骨塌陷的惨状,想起山梁上层层叠叠的同袍。
“伤亡……清点出来了吗?”
土根的神色黯淡下去,低声道:“韩校尉和几位书记官在弄。咱们锐士营的老兄弟……又没了一批。石墩哥伤势稳住了,但大夫说那条胳膊以后可能使不上大力气。栓子……还没醒,悬着呢。疾风营和劲草营,损失更大……”
陈骤闭上了眼睛,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完,沉默了片刻,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时的沉静:“知道了。你去忙吧,我没事了。”
土根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陈骤和苏婉。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你……”苏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下次……别那么拼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陈骤看着她眼底的青色,知道她定是守了自己很久。他心中微软,点了点头:“嗯。”顿了顿,又补充道,“让你担心了。”
苏婉脸颊微红,低下头,收拾着药碗,没有接话,但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却泄露了一丝安心。
休整了三日,陈骤的左臂虽仍不能用力,但已能下地行走。王都尉再次召见。
中军大帐内,气氛与往日不同。王都尉端坐帅位,两侧除了李崇等心腹将领,还多了几名文官打扮、气度不凡的生面孔,以及几位眼神锐利、身着不同制式甲胄的将领,显然来自其他军镇或派系。
陈骤步入帐中,立刻感受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欣赏,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末将陈骤,参见都尉!”他依礼参拜,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陈将军不必多礼,你身上有伤。”王都尉抬手虚扶,语气比以往更为温和,“黑风隘一战,你以三千新整之军,力抗数倍之敌15日,毙伤无数,为主力合围歼敌创造了决胜之机,居功至伟!本都尉已具表上奏朝廷,为你和前锋军将士请功!”
“此战之功,非末将一人,乃前锋军上下,用命搏杀所致。”陈骤沉声回答,不卑不亢。
王都尉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又道:“经此一役,乌洛兰与浑邪部联军受重创,短期内难再组织大规模进犯。然北疆局势依旧复杂。朝廷已决议,加强幽州防务,增设‘北疆行营总管府’,统筹应对胡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陈骤身上:“陈骤听令!”
“末将在!”
“擢升你为‘明威将军’(正四品下武散官),实授‘北疆行营前锋都督’,节制本部锐士、疾风、劲草三营,并兼领新调拨之‘陷阵营’,总兵力增至五千!望你戒骄戒躁,勤勉任事,为国朝再立新功!”
明威将军!前锋都督!五千兵马!
帐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如此擢升,不可谓不快,不可谓不重!这意味着陈骤正式跻身北疆高级将领之列,拥有了独当一面的实权。
陈骤心头亦是一震,但他迅速压下波澜,抱拳肃然道:“末将谢都尉提拔,必竭尽全力,以报国恩!”
“好!”王都尉抚须点头。
然而,封赏之后,便是暗流。一名坐在文官首位、面色白皙的中年官员缓缓开口,他是新设立的北疆行营长史,姓郑,代表朝廷和文官体系监督军务。
“陈都督年轻有为,连立奇功,实乃我军中翘楚。”郑长史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然,治军之道,赏罚需分明。听闻黑风隘之战初期,原劲草营校尉孙柄,因贻误军机被陈都督革职查办,贬为士卒?”
来了。陈骤心中明了,这是要借题发挥。他面色不变,答道:“回长史,确有此事。孙柄受命抢占要地,却迟滞不前,险致防线崩溃,按律当斩。末将念其旧功,革职留用,已属从轻发落。”
“哦?”另一位来自其他军镇的将领,姓赵的副都护,阴阳怪气地插话道,“孙柄好歹是一营校尉,资深老将,陈都督说革职就革职,是否……操切了些?岂不令将士寒心?”
帐内气氛顿时有些微妙。韩迁站在陈骤身后,眉头微皱,想要开口,却被陈骤用眼神制止。
陈骤看向那赵副都护,目光平静:“赵都护此言差矣。军法如山,岂因资历而废?若因一人之过,导致全军覆没,届时寒心的,便是千万将士和身后百姓!末将所为,只为严肃军纪,确保令行禁止。若因此寒了畏战渎职者之心,正合我意!若寒了奋勇杀敌者之心,”他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冷冽,“末将愿一力承担!”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毫不退缩,既点明了孙柄罪责之重,又表明了自己整肃军纪的决心,将“寒心”的帽子直接扣回了对方头上。
赵副都护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还想再说,却被王都尉打断。
“好了!”王都尉声音微沉,“陈都督处置得当,战时非常,岂可寻常论之?此事不必再议!”
他一句话压下了争议,但帐内那无形的暗流却并未消散。陈骤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更加复杂。郑长史若有所思,赵副都护面带愠色,其他几位陌生将领则多是冷眼旁观。
封赏是蜜糖,也是置于炭火之上的支架。
军议结束后,陈骤走出大帐,阳光有些刺眼。韩迁跟了上来,低声道:“都督,郑长史是朝中张相门生,赵副都护与孙柄有旧,您今日……怕是得罪人了。”
陈骤望着远处正在重新整编、补充兵员的营地,淡淡道:“不得罪人,就能打胜仗吗?仗,终归是要靠敢拼命的人来打。”
他摸了摸左臂的绷带,又想起苏婉熬药时那专注的侧脸。
位置高了,盯着的人也就多了。以后的仗,恐怕不只在沙场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对韩迁道:“走,去看看弟兄们,还有……石墩和栓子。”
脚下的路,还得一步步,扎实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