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寨墙下苟延残喘,发出噼啪的哀鸣,焦臭的气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笼罩着残破的军寨。短暂的喘息如同偷来的时光,每一秒都沉重得压弯脊梁。
墙头上,还能站立的守军不足四十人,个个带伤。血顺着破损的甲叶往下淌,在脚下积成粘稠的暗红。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声,以及试图捆扎伤口时布条勒紧皮肉的嘶嘶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响动。
陈骤靠在垛口后,胸膛剧烈起伏,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着肋间的伤口。他胡乱用袖子擦去糊住眼睛的血和汗,目光扫过他的兵。
大牛额头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肉外翻,血糊了半张脸,他正用颤抖的手试图把一块破布按上去。老王倚着墙,脸色苍白,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是刚才推举梯子时被砸断了,但他右手仍死死捏着弓。小六和豆子正合力将一个腹部被捅穿、已经没了声息的新兵遗体轻轻放平。石墩闷着头,将最后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搬到墙边,他的肩胛处插着半截断箭,随着动作微微颤抖。
那几个留守的老兵,又战死了两个,断臂的伙长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绝望,如同冰冷的涧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每个人的心头。
陈骤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但腰杆挺得笔直。
“都他娘的垂着头等死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心上,“看看下面!躺着的比站着的多!咱们够本了!”
他走到墙边,指着下方狼藉的战场和远处再次开始调整阵型的敌军:“吕迁那龟孙,三百号人,被咱们五十个堵在这屁大点地方,啃了一嘴血牙!丢不丢人?嗯?老子要是他,都没脸回去见李阳!”
几句粗野的骂声,像是一盆冷水泼在即将冻僵的人身上,激得众人一个哆嗦,茫然的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
“队正……箭……真的没了……”一个弓手带着哭腔,举着空荡荡的箭囊。
“石头也快没了……”另一个士兵声音发颤。
“火油就找到那几罐……”瘦猴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陈骤的目光扫过墙头,猛地弯腰,从一具敌军尸体旁捡起一把缺口的长刀,又从一个死去的弟兄手里,掰下一柄卷刃的短斧。
“没箭?没石头?”他狞笑一声,将短斧插在腰后,挥舞了一下缺口长刀,“那就用刀砍!用牙咬!拆了这寨子的木头砸!老子倒要看看,是吕迁的人多,还是老子的兄弟命硬!”
他走到堆放伤员的地方,看着那些还能动弹的伤兵:“还能喘气的,都给老子爬起来!递不了刀子就递石头!看不见了就喊!听见脚步声就往那边扔!咱们‘骤雨’队,没有等死的孬种!”
伤兵们挣扎着,或用完好的手臂支撑,或互相搀扶,靠着墙根坐起,将身边最后几块碎石、断木拢到身前。
陈骤又看向小六和豆子:“你俩,别摆弄死人了!带两个人,去把那边快散架的棚子拆了!木头全搬上来!要快!”
小六和豆子愣了一下,立刻红着眼睛应声,带着人踉跄着冲向寨子一角那个摇摇欲坠的草棚。
“老王!胳膊废了,眼睛没废吧?给老子盯着吕迁的本阵!看他下一个屁往哪儿放!”
“大牛!没死就给老子吼起来!让弟兄们听听,咱们的刀盾手还喘着气呢!”
“石墩!把那碍事的箭杆给老子撅了!看着闹心!”
一道道命令,不再是具体的战术安排,而是近乎蛮横的鼓劲和维持秩序的嘶吼。他在用这种方式,强行把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重新捏合起来,用最后的气力,维系着那根名为“骤雨”的脊梁。
士兵们看着他染血却依旧凶悍的身影,听着他粗野却熟悉的骂声,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是啊,队正还没倒,他们怎么能先垮?
有人开始默默检查手中残破的兵器,有人将最后一点干粮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仿佛要榨出最后一丝力气。一种悲壮而惨烈的气氛弥漫开来,取代了之前的绝望。
就在这时,老王独臂指着远处,声音紧绷:“队正!他们又上来了!这次……是甲士!”
陈骤瞳孔一缩。只见敌军阵中,约五十人组成的重步兵方阵正缓缓开出。这些人披着更好的铁甲,手持大盾和重斧,步伐沉重而统一,像一堵移动的铁墙,显然是要用来强行破开寨门或砸垮某段残破的寨墙!
真正的考验,来了。
“操!”陈骤啐了一口血沫,反手拔出腰后的卷刃短斧,“弓手!还有箭的,照着脸缝射!其他人,准备滚木!等靠近了,给老子往死里砸!”
能用的“滚木”,只剩下小六他们刚刚拆来的几根细椽子和破门板,显得如此可笑。
铁甲方阵越来越近,沉重的脚步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大盾紧密相连,几乎找不到缝隙。
突然,阵中一名敌军军官似乎发现了墙头上指挥的陈骤,指着他大声呼喝了几句。
下一刻,阵中竟分出了十余名弩手,躲在巨盾之后,抬起弩机,对准了陈骤所在的垛口!
“队正小心!”老王嘶声预警。
陈骤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猛仰!
咻咻咻!
数支力道强劲的弩箭擦着他的面门和胸甲飞过,狠狠钉入身后的土墙,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一支弩箭甚至射穿了他头侧的皮弁,带飞了几缕头发。
惊魂未定,下方铁甲方阵中爆发出一声呐喊,加速冲向寨门!巨大的撞木被抬起,狠狠撞击着那扇被临时加固、实则脆弱不堪的寨门!
轰!
寨门剧烈摇晃,后面的垒砌物簌簌落下。
“顶住!”大牛狂吼着,带着刀盾手用身体死死抵住门后。
墙上的守军奋力将最后的石块、木头砸下去,但在对方的大盾和铁甲面前,收效甚微。
陈骤眼睛赤红,他知道,门一旦被撞开,一切都完了。
他猛地看向寨内,目光最终落在那几罐仅剩、原本打算留到最关键时候使用的火油上。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瞬间涌上。
“瘦猴!把火油搬过来!全浇到寨门后面!”他嘶声吼道。
瘦猴一愣,瞬间明白了队正的意图,脸色煞白,但还是一咬牙,带着人冲向火油罐。
“队正!不可!门后还有咱们的弟兄!”一个老兵惊骇道。
大牛和顶门的刀盾手们也听到了,脸上血色尽褪。
陈骤的脸庞在火光和阴影中扭曲,声音却冷得掉渣:“执行命令!浇完油,所有人退开!准备火箭!”
这是要同归于尽的打法!用火封门,将撞门的敌军和顶门的自己人,一起烧死在里面!
大牛看着陈骤,又看了看身边同样面露绝望却依旧死顶着门的弟兄,突然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队正!给俺们留几颗好认的脑袋!”
顶门的士兵们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片嘶哑的吼声:“烧!烧死这帮龟孙!”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突然从落马涧的入口方向,穿透喊杀声,清晰地传来!
那不是敌军的号角!
所有人为之一怔。
陈骤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涧口处的山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旗帜!一面熟悉的、绣着王字的大纛,在夕阳下猎猎作响!
大纛之下,潮水般的援军正涌入山谷,当先一骑,正是王都尉!
援军!王都尉的主力,到了!
希望,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第一缕炽阳,猛地刺入这片绝望的死涧!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墙头上,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爆炸开来,所有还能发出声音的人都在用尽最后力气嘶吼,泪水混合着血污纵横流淌。
下方攻门的敌军也发现了背后的变故,阵脚瞬间大乱,撞击寨门的动作戛然而止,惊恐地回头张望。
陈骤只觉得一股酸热猛地冲上鼻腔,眼前有些模糊。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用剧烈的疼痛压下几乎失控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心绪,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如同战刀般劈开了喧嚣:
“都他娘的别愣着!”
“老王!带所有还能拉弓的,给老子往山下射!欢迎都尉!”
“大牛!顶住门!咱们的活儿还没完!”
“‘骤雨’队!没死透的,都给老子站起来!”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敌军,望向那杆越来越近的王字大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的咆哮:
“让都尉看看——”
“落马涧,还在咱们手里!”